五天的行军,让慕容垂的兵马疲惫不堪。抵达当日,慕容垂下令全军休整一日,为进攻平城做准备。而慕容垂则保持着他一向以来作战的习惯,尽管他也极为疲惫,还是于傍晚时分登上山头观察敌情。
站在玄武山余脉的山头上,向北望去。夕阳之下,平畴开阔,沃野千里。平城就在远处草原河流的交汇之处。
作为魏国东部重要城池,平城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此处和燕国向东接壤,东南有玄武山(注:玄武山即是后世所称的北岳恒山),北有燕山,西有七峰山,可谓是群山环绕之中的平原沃野。桑干河十里河等河流汇聚于此,灌溉了大量的农田和草原。平城之地不仅是魏国重要的粮食产区,也是重要的牧场。
而更重要的是,平城扼守魏国东南,控制着自东往西进攻的通道。
慕容垂站在山顶之上,以千里镜查看着远处平城的情形。虽然距离甚远,并不能看的清楚。但很显然,平城魏国守军并不知已方兵马抵达。因为平城周边的草原上,大片的牛羊正在夕阳下的草原河流之间游荡。从慕容垂的军事眼光来看,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父皇,我总感觉怪怪的。平城这样的地方,怎会如此松懈。若是我驻守于此,必定在周围百里之外,比如我们所处的山峰之上设立寨堡烽燧警戒。这会不会是有诈?”跟随前来侦查敌情的高阳王慕容隆低声向慕容垂进言道。
慕容垂微微一笑,缓缓道:“道兴,你以为朕为何费劲心力穿太行而来?便是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大军会从这样难行之处杀出。平城以南的地形皆为山地,你难道以为会有大军从崇山峻岭之中杀出来么?”
慕容隆挠头道:“陛下说的倒也是。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警戒南边,他们主要是防御东侧通道。他们必然以为我大燕要进攻,必从东边攻来。况且,就算南边有敌人,也只可能是小股兵马,那对平城根本构成不了威胁。所以,根本没有警戒的必要。”
慕容垂点头道:“用兵之道,要的不是面面俱到。面面俱到者,徒令兵马辛劳,信息繁杂而无益。用兵就像写文章,也要讲究一个详略得当。何处重兵布守,何处无关大局,都要计划清楚。劳兵费力,非良将之所为。”
慕容隆躬身道:“儿臣受教了。”
慕容垂呵呵一笑,轻抚花白的胡须,话锋突然一转道:“不过,此刻的情形倒不是因为守城之将多么有能力。而是他们根本就是轻视我大燕。参合坡一败,我大燕损失惨重,魏国上下对我燕国已生轻蔑之心,在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拿我们当回事。所以,根本不做周密的防御。”
慕容隆沉声道:“若他们这么想,那便大错特错了,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慕容垂点头道:“他们定然是这么想的。小小拓跋氏,打败了我大燕大军,而且是大胜。他们岂会不这么想。换作你,也会这么想。另外,朕估摸着,这和平城的守将怕也有关系。平城位置重要,不论是谁驻守,都不至于如此松懈。朕猜想,守城之将必是不可一世之徒,缺少对我大燕的敬畏,乃自大之徒。你可知道守平城之将是何人?”
慕容隆摇头道:“儿臣不知。斥候正在打探,尚未回来禀报。”
慕容垂微笑道:“道兴,朕可以跟你打个赌。朕猜守城之人必是魏国第一猛将拓跋虔。”
慕容隆道:“父皇因何敢确定?”
慕容垂沉声道:“平城之重要,拓跋珪必派猛将守城。在魏国众将之中,拓跋仪有谋无勇,拓跋虔有勇无谋。拓跋遵倒是有勇有谋,但他已经死了,其余众人要么都是废物,要么便不被拓跋珪所完全信任。所以,拓跋珪手下能守平城的人不多。此处边镇之地,自然选武力强悍者。故而守将必是拓跋虔。”
慕容隆讶异又钦佩的看着慕容垂,他此刻才知道,父皇已经将魏国内部的情形摸了个通透。难怪父皇纵横一生,取胜无数。这便是所谓的知已知彼方可百战百胜之理吧。
“……朕希望自已没猜错。倘若是拓跋虔的话,那便很好。道厚便是死在他的手里。朕希望是他守城,这样,朕便可以为道厚报仇了。”慕容垂声音低沉的缓缓说道。
慕容隆咬牙道:“果真是这厮的话,儿臣必将他擒获,将他千刀万剐,祭奠道厚兄长在天之灵。”
慕容垂点头道:“好,那咱爷俩就打这个赌。若守城的事拓跋虔,我要你将他生擒活捉。倘若不是拓跋虔的话,朕便将你最喜欢的那匹马赏赐给你,如何?”
慕容隆大笑道:“一言为定。父皇可莫要反悔。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希望我能赢,我希望父皇是对的,那样,我便可以为道厚兄长报仇了。”
慕容垂欣慰点头道:“道兴,你能这么说,朕很高兴。你很好,朕没看错你。”
次日清晨时分,斥候侦查归来。派出的斥候,假扮牧民混入平城,得到了大量一手的消息。
慕容垂的判断是正确的,平城守将正是魏国陈留公拓跋虔。他率领着三万骑兵镇守于此。
根据斥候的禀报,整个平城根本没有任何的警戒。拓跋虔昨日还去七峰山打猎去了,斥候亲眼看到他骑着骏马,带着一群亲卫呼啸归来的情形,马背上挂满了猎物。平城城防也不比之前好多少,根据城中百姓所言,没有人在意燕国会不会进攻。因为即便有燕国兵马进攻而来,他们也有大魏第一勇士守城,三万铁骑在此,不足为惧。
听了斥候的禀报之后,慕容垂长声大笑。自已的判断依旧敏锐,和年轻时候一样,就算如今近古稀之年,也没有什么变化。
拓跋虔守平城,那是极好的事情。不但可以为死去道厚报仇,而且进攻平城也相对容易的多。因为拓跋虔的自大,会让他断送一切。利用敌人的弱点,从来便是慕容垂的取胜之道之一。
次日上午,燕国大军浩浩荡荡开赴平城。草原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牧民们慌忙驱赶着牛羊逃避,几处定居点的牧民拖儿带女赶紧逃跑,生恐遭难。
但奇怪的是,燕国大军缓缓前进,并没有派出兵马劫掠杀人。他们保持着队形,高举着仪仗旗帜慢吞吞的向平城方向前进,仿佛是来草原上观光赏景的过客一般,哪里是前来进攻的兵马。
平城之中,陈留公拓跋虔很快得到了禀报,他颇为疑惑的登上城楼向着南侧观望,看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燕国大军。拓跋虔这才明白,对方显然是穿越了山岭而来,难怪东边燕国边境的兵马并没有发送警报。
不过,拓跋虔并没有慌张。自已授命驻守平城,本就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否则也轮不到自已在此驻守。就算燕国不来,大魏也正在谋划进攻燕国,自已也会领军主动进攻。现在燕国居然胆敢再次来犯,那最好不过了。
于是拓跋虔当即下令,关闭城门,兵马登城防守,准备迎战。
然而,对方的兵马在距离平城东南十余里之地停下了脚步,开始扎营。似乎并没有打算发起进攻。拓跋虔派出几支骑兵斥候小队出城,抵进侦查敌情。这支突然冒出来的燕军兵马人数多少?装备如何?谁人领军?这些都是他想知道的。
一个时辰后,斥候带回了情报。燕军兵马人数三万,骑兵两万,步兵一万。中军金顶大帐于草原高坡之上,竖金色天狼旗,可见仪仗车马辇车等物。对方正在搭建营帐,并无进逼之意。
拓跋虔听了这些禀报,登时兴奋了起来,对手下众将道:“金顶大帐,金色天狼旗,还有仪仗车马。是谁领军有这样的规制?莫非又是慕容宝?不不不,不可能。慕容宝去年大败而归,怎敢再来?难道说……是慕容垂亲自来了?”
众人纷纷议论,皆以为是慕容垂亲征而来。
有将领道:“若是慕容垂亲征,咱们可要小心迎战了。慕容垂名震天下,威扬遐迩,那可不能小觑。此人纵横数十年,战无不胜,阅历丰富,咱们跟他作战,怕是要多加小心。或许该向大王禀报,请求盛乐增兵支援才好。”
这样的话让拓跋虔甚为不快。他厉声斥责道:“慕容垂又如何?他虽有威名,但已年近古稀了。当年之勇怎好拿出来夸耀?光是凭他派慕容宝这个废物来攻我大魏的决断来看,便知他老迈昏聩。更何况,斥候探报,此番慕容垂兵马只有三万,其中还有步兵一万,和我兵力相当,但战力未必如我。怕他何来?难道说我便不及他么?”
有将领附和道:“正是。陈留公乃我大魏第一勇士。先杀慕容绍,后斩慕容农,威震天下。燕国兵马听到我大魏陈留公之名恐已闻风丧胆。慕容垂又如何?此番陈留公若能击败慕容垂,那将是何等威名?慕容垂送上门来了,这正是让陈留公扬名天下的好机会。要证明陈留公不但是我大魏第一勇将,还将是天下第一勇将。”每一个上位者身边,都有一些摸透了他脾气和秉性的投其所好之人。这些投机者便是靠着让上位者开心而上位。拓跋虔帐下自然有大量这样的人。
一时间众口附和,纷纷认为慕容垂根本不是拓跋虔的对手,这是擒获慕容垂,灭燕国的好机会。
不过拓跋虔倒也没有昏了头,他并没有打算采取主动的行动。虽然嘴上说的狠,但慕容垂之名的威慑力还是有的。天下人都知道慕容垂的事迹,都承认慕容垂是当世英雄。他的经历和伟业也让人津津乐道。拓跋虔虽有挑战之心,但心中还是带着敬畏的。况且他眼下还摸不透对方的行为意图,所以不宜轻举妄动,且固守观望便可。
午后未时,拓跋虔接到禀报,说燕国大军派使者前来,欲求见拓跋虔,呈交慕容垂的亲笔信,使者就在南门之外。
拓跋虔当即下令,允许燕国使者进城。
不久后,一名弱不禁风的瘦削男子被一群亲卫押着进了军衙大堂。那使者躬身向端坐上首的拓跋虔行礼,口中大声说话。
“本人杨舍,奉我大燕皇帝之命,前来下达战书。请问,座上可是平城守将陈留公拓跋虔么?”
拓跋虔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慕容垂给我下战书?哈哈哈。问一句,当真是慕容垂领军前来么?”
那使者朗声道:“不错,此番我大燕皇帝御驾亲征而来。”
拓跋虔呵呵笑道:“看来你们燕国无人了。慕容垂垂垂老矣,尚要亲自领军出征,可见你们燕国上下,全都是废物。下什么战书?你们兵马已到,直接来攻便是,我们等着你们呢。”
杨舍沉声道:“我大燕皇帝向来礼数备至。大战之前,自然遣使前来,仁至义尽。尔等悖德失礼之人,岂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拓跋虔怒道:“伶牙俐齿之徒,信不信本王将你舌头割了,眼睛挖了。”
杨舍冷笑道:“小使既奉命而来,便没打算活着回去。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懂两军交战之礼。不过,在杀我之前,容我宣读战书。陈留公当不至于连战书都不敢听吧。”
拓跋虔厉声喝道:“休得聒噪,速速宣读。我倒要听听慕容垂说些什么。”
杨舍伸手入怀,取出战书展开,高声诵读起来。
“书告拓跋虔将军:山河倾裂,天命昭昭。昔我慕容氏定鼎中原,拓疆辽东,铁骑所指,无不披靡。尔拓跋部本出漠北,苟附鲜卑之盟,受我先祖庇荫,方得栖身代北。今尔辈背信弃义,僭称王旗,裂土自雄,岂非负薪救火,自取焚身耶?”
“今孤提雄师十万,北渡桑干,兵临城下。旌旗蔽日,甲光射斗牛。平城弹丸之地,墙卑池浅,尔以羸卒衰骑,欲抗天威,何异螳臂当车?忆昔参合陂畔,我十万将士血染阴山;今孤临城下,便为将士复仇而来。此志甚坚,不克不回。尔独守孤城,外无援兵,内乏粮秣,岂不知天命在燕,人心向顺?”
“孤向以仁恕待人,若尔开城献降,保尔部族性命,赐尔骸骨归乡;若执迷顽抗,待城破之日,必尽戮守军,焚尔宗庙,戮而子孙,使你拓跋之名绝于朔漠!孤言既出,山河为证。”
杨舍读完战书,冷笑站在堂上,傲然以对。
堂上魏国众将破口大骂。
“慕容垂想得美,说大话谁不会?还想让我们投降?满篇放狗屁。”
“就是,还有脸提参合坡的事。十万大军被我们当猪狗屠戮干净,还不明白我大魏神兵之无敌。此番前来,不过也是送死罢了。”
“待抓了慕容垂,老子当面给他几耳光。跟我大魏相比,他燕国算个屁!”
杨舍只是冷笑,并不反驳。
拓跋虔张着嘴巴乐呵呵的笑,这慕容垂学南人下什么战书。骈四俪六的搞了这些名堂。此人当面说瞎话,明明只有三万兵马,却谎称什么十万大军。虚张声势,给自已壮胆。
“那小使,本王都不忍拆穿你们的谎言。你回去告诉慕容垂,不用下什么战书,他要攻,便来攻城便是。我在这里等着他。他若当真胆敢来进攻,为何屯兵十里之外?哈哈哈,是不是怕了?想虚言恫吓于我,也不打听打听,我拓跋虔是什么人。”拓跋虔笑道。
杨舍沉声道:“我们自然知道陈留公是什么人,你不就是自诩为魏国第一勇士么?号称领军作战,未尝败绩是么?”
拓跋虔将脚搭在军案上,哈哈笑道:“你们既然知道,还敢来攻?岂不是找死。去告诉慕容垂,此刻他逃跑还来得及。是了,他之所以屯兵十里之外,是为了能够及时逃跑是么?哈哈哈。”
众将哈哈大笑,纷纷道:“原来如此。怪倒是离得远远的,原来是为了逃跑方便。哈哈哈。”
众人一阵狂笑。杨舍面无表情,等众人笑声停歇,这才缓缓开口道:“陈留公,我大燕皇帝陛下之所以停军十里之外,自有缘由。以下这些话,是我大燕皇帝托我口述告知将军的,静请细听。”
拓跋虔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摸着下巴的胡子笑道:“你且说,还有什么可笑之事?说出来让我们笑一笑。”
杨舍朗声道:“陈留公拓跋虔,素来以勇悍无敌自居,自称天下第一勇士。然在孤看来,那是燕雀不知天地之大。古往今来,多少人自称天下第一,然皆为浪得虚名之辈,往自已脸上贴金的举动。孤昔年也曾有虚名于天下,然也不敢称天下第一勇士。即便是如今,孤年近古稀之年,也非尔等宵小所能超越。尔辈妄自称雄,徒增笑尔。若尔不服气,孤给你一个证明自已的机会。明日巳时,你我各率三万兵马于南城正面交战。以三万对三万,公平对战。你若胜我,天下扬名,孤亦承认你为天下第一勇士。孤特地停军十里,给你空间。尔敢应战否?若不敢应战,也自无妨。孤纵横天下数十载,尚未有敢同孤正面交战之将。尔不敢应战,也在情理之中。那便好好的缩在城里,等孤来攻。孤的后续攻城器械不日将至,届时看你平城能撑得几时?”
杨舍说罢,沉声道:“这便是我大燕皇帝陛下托我转述给你的话。我主知道你不敢,故而只下战书,并未约战,以免黑纸白字流传出去,叫世人笑话你拓跋虔胆小如鼠,夜郎自大,沽名钓誉。”
拓跋虔大怒,猛然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桌案。
“慕容垂老儿,欺我无胆乎?”
拓跋虔受不得激将,被杨舍之言激怒。
他跳起身来,指着杨舍的鼻子大声道:“告诉慕容垂,他算什么狗屁东西,妄称百战百胜,攻徐州被徐州李徽击败,攻我大魏,连儿子都被杀了,十万兵马皆墨。他反倒来嘲笑我?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你回去,告诉慕容垂。明日南城桑干河边战场,决一死战。我率三万兵马前往,对战慕容垂的三万燕军。咱们来一场公公平平全凭本事的较量。谁要是不敢,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杨舍冷笑道:“耍嘴皮有何用处?你既答应了,希望你不要后悔。就怕你一觉睡醒后又怕了,突然反悔。呵呵呵,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拓跋虔怒道:“乌龟王八才反悔。滚回去禀报慕容垂,叫他今晚吃些好的,因为明日便是他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