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绿华并无胃口,但在李徽的劝说下勉强吃了小半碗米糊。但是吃下去不久之后,萼绿华便将所有的米糊全部吐了出来,连同之前喝下去的清水也一并呕吐了出来。
李徽自责不已,自己只想着让萼绿华吃些东西,有气力抵抗病痛,恢复气力。殊不知这可能是适得其反之举。现在的萼绿华身子虚弱,肠胃根本无法消化,自己实在是太蠢了。
不仅如此,在呕吐之后,萼绿华又开始发起了高烧,身子极为不适。李徽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萼绿华虚弱之中还在安慰李徽,让他不要担心。
李徽心中既担心又自责,眼下只得用擦拭的办法为萼绿华退烧。李徽故技重施,用湿布巾盖着萼绿华发烫的额头降温。但靠着额头的擦拭是不够,必须佐以布巾擦拭她的手脚和身上裸露的皮肤加快降温。但之前萼绿华是在昏迷之中倒也罢了,但现在萼绿华神志清醒,这么做便显得颇为尴尬了。
萼绿华看出他的犹豫,轻声道:“李大人,你只管做便是,我不会怪你的,你是为了救我。”
李徽不再犹豫,用湿布开始为萼绿华擦身降温。萼绿华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动着,脸上不知是发烧之故,还是身体虚弱之故,一片晕红。不过,李徽用水擦拭肌肤之后,身体感觉还是很舒适。萼绿华其实知道,这种退烧降温之法是有用的,民间其实都这么做。
李徽一边为萼绿华擦身降温,一边心中想着。萼绿华如此频繁的发烧,那绝对是伤口发炎感染之兆。在萼绿华的高烧褪去之后,李徽他决定查看萼绿华的伤口。昨日傍晚进行过清洗上药包扎,也到了该查看伤口情形的时候了。
在萼绿华的许可下,李徽掀开了她乳下伤口处的薄衫。伤口包扎的很好,只是肌肤有些不正常的红肿,似乎又有了新的情形。李徽揭开包扎的布条,发现伤口处果然又有脓血流出,伤口周围也肿胀鼓起。
李徽只得再一次的清理掉伤口周围,挤压伤口周围的肌肤,又挤出了许多脓血。这充分说明,萼绿华发烧的原因便是伤口发炎甚至已经开始感染。
李徽将伤口的情形告知萼绿华知晓,萼绿华无力的道:“这是溃败痈肿之象。我正是因为伤势如此,才不得不冒险去青石镇寻药的,其实只需清痈消解丸便可。只是我不明白,我服用了之后,并未起到效果,反而越发的加重了。”
李徽惊愕道:“那青石镇的周大户给你的药丸是假的,配方不对,掺杂了其他的药物。你不会吃的便是那姓周的给你的药吧。正是他告密,引来燕军进山追捕你的。”
萼绿华闻言惊道:“当真?”
李徽之前没来得及告知她此事,现在只好快速的说了一遍。萼绿华气的发抖,怒道:“这狗贼,果然害我。我那晚便觉得他不对劲,只是不愿耽搁时间。这狗贼,我要削了他的脑袋。”
李徽忙安抚她道:“且不说这些,先解决这痈疽之状才成。你精通医术,可知山野之中那种药物可消解?我可去寻来。”
萼绿华道:“痈疽之症需多种药物方可有好的效果,否则我也不会去青石镇找药了。一两种草药,恐效果不佳。”
李徽皱眉道:“总好过不用药。你且说什么草药有用,用了总比不用好。”
萼绿华见李徽着急,心中反倒颇有些安慰。于是道:“这个季节,能找到的便是金银花或是金簪草了。其余的草药,这里未必有,有的用药部分在地下根茎,你未必认识。”
李徽道:“金银花我知道,金簪草是怎样的?”
萼绿华描述了金簪草的样子,说此物成熟之后,种子呈球状绒絮一般,孩童取而吹气飞出,作为游戏。李徽恍然大悟,原来是蒲公英,那岂非熟悉的很,几乎人人认识。
当下李徽忙命人去找着两味草药。金银花本就在早春开花,山谷之中确实有。蒲公英虽还只是野菜的样子,并没有到结种子的时候,但是也随处可见,易于辨认。大春大壮等人很快便弄来了一大堆金银花和蒲公英。
按照萼绿华的指导,金银花可煮水内服,蒲公英也可煮水内服,但外敷也可。于是李徽便将金银花煮水,将蒲公英捣烂,内服外敷,希望能够起到效果。
但午后时分,萼绿华却再一次陷入了高烧昏迷之中。李徽连连呼唤,萼绿华毫无反应。这让李徽几乎绝望。未时时分,萼绿华退烧醒来,神情委顿。
看着李徽焦急的面容,萼绿华却很平静。
“弘度兄,莫要如此。我或许挺不过去这一关了。哎,生死无常,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对不住我师父,没能找到传人,让萼绿华之名传承下去。还有便是,我这一生短暂,尚未经历一些我所渴望的东西,心中有憾。不过,弘度能来救我,令我欣喜,最后之时有你陪伴,我也不孤单了。多谢你,弘度兄。”
李徽忙道:“莫要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的。药物还没起作用,再坚持坚持便好。”
萼绿华摇头轻声道:“你不明白。我这不是痈疽之症,而是痈疡之症。这是我最担心的一点。疮口化脓溃烂,会导致毒素进入血液流遍全身,最后全身痈疡而亡。我给人治病,遇到很多这样的情形。我只是不肯相信罢了。但现在连续高烧,疮口脓水不断,我又头疼欲裂,身上无处不痛,这便是痈疡毒素侵入之状。这是极难治愈的,只需十几日,便会不治而亡。弘度兄,你无需再为我费心了,让我死去便是了。我只求弘度兄一件事,待我死之后,你将我烧成灰带回去,将我葬在钵池山便可。将我的道门经书和一些医药笔记什么的给道蕴和青宁吧。道蕴悟性高,学道必有成。青宁让她学些医术,将来治病救人。”
李徽听的明明白白,萼绿华描述的痈疡之症,便是后世说的感染。这不是普通的伤口化脓的炎症而已。萼绿华自己精通医术,她怎会不知?她心里清楚,所以才说了这番话。
但李徽岂会甘心,问道:“萼姑娘,你莫要多想。你精于草药,长年钻研,难道此症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需要什么药物,我便是上天入地也要帮你弄来。”
萼绿华轻轻一笑道:“弘度兄,我多谢你。我知道你想救我之心甚切,否则你也不会冒险来此。哎,叫你失望了。自古以来,历代名医无不为此殚精竭虑。扁鹊华佗张机等名医留下万干药方,救了无数生灵,但却也无法治疗痈疡血毒之症。我只是初学医术者,岂有良方。”
萼绿华说了这番话后,神情委顿不堪,显然甚为痛苦和疲惫。李徽探了探她的额头,热烧又起。李徽信中焦灼的看着萼绿华消瘦的面容,几乎能感受到她的生命似乎正在消逝,这让李徽心痛如绞,偏偏自己毫无办法。
夕阳西斜,李徽呆呆的坐在萼绿华身边,他只能不断的用清水擦拭萼绿华的额头和手脚,为她降温。萼绿华轻轻的配合着,她知道李徽想救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心情。她配合,只是希望李徽心里好受些。
李徽的脑海里乱糟糟的,身为后世穿越之人,在后世已经基本可以解决的感染问题在这里居然没有任何的办法,这让李徽心中不甘。擦拭降温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解决伤口发炎感染的问题,那才是根本。
窝棚里寂静无比,李徽乱糟糟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他的脑子里飞快的回忆后世所知的有限的医学知识。治疗感染发炎的抗生素类药物后世很常见,但都是合成之药,李徽知其名,有的在化学课上也略有涉及,但是没有一样是能在这里制造出来的。如今的情形,只能求助于中药药草之类的药物。但李徽在这方面知识匮乏,脑子里一片空白。
萼绿华眯着眼无力的看着李徽,见他眉头紧皱神情焦灼的样子,心里既感动又欣慰。心中想道:“我一生孤苦,得遇君子,本来毫无挂碍,无奈终究被他吸引。这件事我要不要临死之前告诉他呢?或许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他能为我如此焦心,我也算是所付不枉了,又何必让他知道这件事,徒增烦恼?可是……我若不说,他岂非永远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意?”
萼绿华正在矛盾自问之时,忽然见李徽猛然站起身来,神情像是颇为振奋。
“萼姑娘,我想到了一种草药,有解毒清热消痈除疡之效。但我知道,那药物主要功效是治疗疟疾之用,我只是知道它附带有解毒清热消解炎症之用。我想试一试是否对你目前的状况有用。”李徽沉声道。
萼绿华道:“你说的是什么草药?”
李徽道:“青蒿。”
萼绿华一愣道:“青蒿?倒是有清热解毒之用,但是到没有听说可以治痈疡之症。华佗药经中云: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便是说三月的茵陈和四月的青蒿都可入药,五六月便可弃之不用了。茵陈和青蒿都有清热解毒之效。但是……”
李徽沉声道:“我所知的青蒿功效良多,不光是清热解毒,甚至有多种功效。萼姑娘既认为你身上的症状已经有痈疡之症,毒素入血之状,那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但我不知道此物可有什么副作用,就怕反而适得其反。”
萼绿华其实心里认为青蒿是对此症没有功效的,但见李徽充满希望的样子,不忍让他失望。于是微笑道:“适得其反又怎样呢?难道我还能死两次么?就算被毒死,也好过全身痈疡发作痛苦而死。弘度兄,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死马当成活马医。我是必死之人,试一试也无妨。”
李徽咬牙点头。他心中自然没有底。他之所以想起青蒿这东西,完全是后世知道有一位伟大之人从青蒿之中提取了青蒿素治疗疟疾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他读书时所在的大学曾邀请那名伟大的科学家来学校交流。李徽亲耳听她介绍青蒿这种不起眼的植物的药用。其中不但听到了可以治疗疟疾之外,还听到了关于消解肿瘤,治疗感染,清热解毒消炎的一些神奇功效。
既然金银花蒲公英之类的无用,何不试一试这青蒿。闻着便味道呛人的青蒿或许药效要猛烈些,能够起到作用也未可知。
如果是在正常情形下,李徽绝对不会这么做。但眼下,眼见萼绿华的情形危急,不能看着她等死。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形下,便只能试一试了。这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那也是绝望之举。
李徽起身走出林子,直奔潭水旁边,用清冷的潭水洗了一把脸。脑子里冷静了一下,愈发觉得这么做有些荒谬。但一想到萼绿华这伤势,李徽又觉得为何不试一试。自己只知道青蒿这种东西的一些效用,别说是青蒿了,就算此刻知道任何一种东西有消炎抗生的效用,李徽认为自己也会试一试。
大春大壮等人跟过来,见李徽头发散乱,眼睛通红样子,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郎,萼姑娘如何了?”大春问道。
李徽摇头道:“情形不妙。”
大壮道:“那可如何是好。”
李徽道:“死马当活马医。莫问了,跟着我帮忙。”
青蒿这种东西到处都是,找了没多久,便在水潭之旁找到了一大片。时近四月,正是青蒿萌发之时,尚未拔节长高,枝叶娇嫩。众人将青蒿全部采摘下来,每人抱了一捆回来水潭之旁。在清水之中清洗干净之后,李徽便和众人开始在青石凹槽中捣碎青蒿,用布巾包裹榨取汁液。
一堆青蒿,最终榨出了浓厚青绿的一小陶碗的汁液。那青蒿本来气味便浓烈,带着菊科植物特有的气味,榨出来的汁液粘稠浓郁,更是颇为刺鼻。
李徽带着汁液来到窝棚之中,萼绿华闭着眼昏昏沉沉的躺着。李徽轻轻蹲下,低声呼唤道:“萼姑娘,醒一醒。能听到我说话么?”
萼绿华勉力睁眼,微笑道:“我还活着呢。”
李徽将半碗绿色粘稠的汁液递到萼绿华的面前,轻声道:“萼姑娘,我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无效用,也不知道让你喝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心中着实犹豫的很。”
萼绿华看着那汁液,皱了皱眉头,旋即笑道:“不打紧,我喝了便是。”
李徽顿了顿,忽然自己喝了一口那青蒿汁,皱了皱眉头道:“味道有些冲,不过不是那么太难喝。为了慎重起见,先喝少许,看看是否有什么毒性。小心为好。倘有不适,便即作罢。”
萼绿华点头道:“好。听你的。”
李徽将陶碗递过去,萼绿华张口便喝,毫不犹豫。李徽见她喝了两口,便想收回。萼绿华却用手一托李徽的手背,咕咚咕咚几口将所有的青蒿汁喝了个精光。李徽连忙抽手时,碗里已经只剩下些许残余的汁液了。
“你这是……”李徽惊问道。
“倘若是毒药,你愿意慢慢被折磨,还是一下子被毒死来的痛快?倘若是有用的药,又何必一点点的用,怎有疗效?”萼绿华嘴唇上沾染着绿色,看上去像个山林中的女妖一般。
“可是,万一有毒,或者药物过量,我岂不是害死了你。”李徽轻声道。
萼绿华轻声道:“死在你手中,我也认了。”
李徽怔怔片刻,取了布巾替萼绿华擦拭嘴角。又倒了一碗清水让她喝下。之后将她扶着躺好,轻声道:“且莫说话,关注身体情形,若是有异样,立刻告知我。”
萼绿华微微点头,闭上了眼睛。
李徽在一旁静坐,也闭上了眼睛。山风吹过,树木摇动,有树叶和残花簌簌落下,在夕阳的光影之中划过。不知过了多久,李徽惊醒过来,周围光线已经颇为黯淡,身旁的萼绿华一动不动。李徽心中一惊,伸手过去摸她的额头,只觉触手温热,一切如常。再听到萼绿华鼻息咻咻之声,知道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虽不能断定是那青蒿汁起了作用,但起码到现在为止,似乎也没有什么副作用。萼绿华既然睡着了,那便让她好好的睡一觉。
窝棚外传来脚步声,大春低声在外叫道:“小郎,小郎。”
李徽忙起身出来,外边已经是暮色四合。
“怎么了?”李徽低声问道。
“赵长河他们回来了。”大春忙道。
李徽忙跟着大春出了林子,只见潭水北坡方向,一行人正从山坡林子里走出来,正是赵长河等人。
李徽等人上前迎接,大壮大声叫道:“赵长河,打赢了么?”
赵长河喜气洋洋的大声叫道:“哈哈哈,那还能输么?宰了他们上百人。”
潭水之侧生起篝火,赵长河一边吃干粮,一边向李徽禀报了袭击青石镇的情形。昨夜四更天赵长河等人抵达了青石镇山边。对方果然没有离开。那丁义一行傍晚时分逃回青石镇之后打算在青石镇歇息一晚恢复气力,次日一早再离开青石镇去搬救兵。他们认为对方不大可能连夜追击。
但在凌晨时分,赵长河等人杀进了镇子里。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燕军亲卫们被一顿火器手雷轰炸溃不成军。丁义在周大户家中歇息,得知情形,从后门翻墙而逃。赵长河等人抢了不少马匹追杀了十几里地这才作罢。
之后清点战果,杀敌百余人,缴获战马百匹。可惜的是让丁义和百余名燕军骑马乘乱跑了。也是因为己方人数不足,无法完全控制局面。亲卫们也很疲惫,所以赵长河也没有下令死追。
战斗结束后,赵长河带人将那姓周的大户全家老少全杀了,只留了那姓周的绑了,又搜罗了他家中的全部药材返回。路上因为疲惫,歇息了一个时辰,这才到傍晚时分才回来。
李徽甚为满意,击溃青石镇之敌,起码短时间里是不会有敌人来袭的危险了。
那周大户被五花大绑丢在火堆旁,李徽问了他几句,他已经吓得屎尿失禁,只会一味的求饶,根本答不上话了。李徽也懒得跟他废话,此人是要交由萼绿华处置的,抓他来就是这么目的。
赵长河问及萼绿华的伤势,李徽叹息着告知他情形,赵长河安慰道:“且放宽心,萼姑娘吉人天相,自不会有事。带来这些药材,或许能够派上用场。”
当下安排一番,让众人赶紧歇息。这些亲卫已经疲惫之极,数日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一个个走路都摇摇晃晃了。若不是有着铁一般的意志,以及个个都是挑选出来的精英,体力精力都超出普通人的话,根本撑不下来。
许多人吃了些东西之后,得到立刻歇息的命令,索性便在乱石上躺下,借着石头上留下的阳光的余温,很快便是一片鼾声大作。
赵长河等人平安回来,击溃了青石镇之敌,并无多少伤亡,李徽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吃了几口干粮之后,李徽返回窝棚之中。窝棚里一片黑暗,萼绿华依旧安静的睡着,李徽便也依靠着窝棚一侧坐下,长长的舒了口气。
虽然疲倦欲死,但是脑子里却乱哄哄的无法安静。李徽知道自己必须要歇息,哪怕打个盹也好。于是闭目不动,静静地听着萼绿华黑暗中传来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