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使者离去之后,军衙之中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几名老成持重的将领和官员忍不住提醒拓跋虔的风险和不智之处。
“陈留公,岂能受其激将?我大军有守城之利,为何要与之城外交战?慕容垂诡计多端,此举正是为了激怒将军,将军答应了他们,岂非正好中计么?”长史郭怀德皱眉道。
“郭参长史所言极是。那慕容垂能安什么好心?此人以用勇谋扬名天下,行事每多诡计。明明是他不敢攻城,惧怕我有城池之利,却花言巧语激得陈留公出城与之交战,岂非正中其下怀?陈留公受陛下重托,守卫平城要地。燕军来攻,当以拒敌为要务,固守平城才是。岂能因其几句激将之言,而忘了大王重托?”左司马彭安之附和道。
几名将领也纷纷附和进言,对拓跋虔贸然接受对方约战的举动表达了反对意见。历数其中不当之处。
拓跋虔之前被激怒的脑子此刻也冷静了下来,他也有些后悔自已的冲动。好像确实是上了慕容垂的当,似乎不该答应出城作战。
“你们这些人,当时不出来阻止,现在跑来指责是何意?”拓跋虔长子拓跋悦站出来大声呵斥道。
他见父亲神色尴尬,于是站出来为父亲开脱。
“少将军,我等不是不肯出来阻止,而是适才陈留公话已出口,我等岂能当着外人的面驳斥陈留公之言?况且,陈留公适才被激,盛怒之下,我等就算出言阻止也无济于事。”郭怀德忙解释道。
“哼,当时不言,事后说了何用?”拓跋悦道。
“当然有用。将军只是答应了他们而已,却未必便要这么做。正所谓兵不厌诈,明日让他们在十里之外等着便是,咱们固守城池,不必理会他们便是。”郭怀德道。
拓跋虔皱着眉头,他可是要面子的人,答应的承诺反悔,将来必沦为笑柄。
拓跋悦大笑道:“我大燕之人,岂能学南人那些花花肠子。什么兵不厌诈,无非是开脱之言罢了。在我看来,这件事可没你们说的那么危险。就算我们出兵去迎战,又能如何呢?难道便是个错误?我却觉得,未必是错,或许还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哦?”
拓跋虔饶有兴致的看向拓跋悦。自已这个儿子年纪虽不大,但是颇肖自已的悍勇之气。跟随自已征战四方,从不畏惧。年纪轻轻,便已闯出了些名头。难得的是,他还颇有见地,每遇事,能够思索应对,为人所称道。
拓跋虔很想知道,这件事上,拓跋悦是怎么想的。
“我儿说说你的看法。”拓跋虔道。
“遵命。阿爷,孩儿是这么认为的。今日之事,确实蹊跷。燕国兵马来犯,何须下什么战书,派什么使者来约战?当初慕容宝率军前来,可没这么多的花样。此番慕容垂亲自领军前来进攻,却要如此,在孩儿看来这正是慕容垂心中没有底的表现。之前燕军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以为必胜。孰料被我大魏兵马打的惨败而归。慕容垂此番出兵,正是迫于无奈之举。他若不出兵报仇,咽不下这口气,也让燕国为世人所鄙夷。但若出兵,却又实力不济。所以便以手段挫我锐气。”拓跋悦沉声道。
拓跋虔皱眉不语。
拓跋悦继续道:“阿爷,倘若今日他慕容垂约战,阿爷不肯应战的话,慕容垂必大肆宣扬此事,会说阿爷徒有虚名,不敢与之对敌。由此,可涨其士气,灭我威风。慕容垂老谋深算,他料定了阿爷不会出战,所以才故意如此。我斥候探报得知,他所率兵马不过两万骑兵,步兵一万。人数与我平城兵马相当而已,凭何取胜?他最怕的便是我们同他正面相抗,那样的话,他便面临覆灭之灾。需知我三万大魏铁骑最大的优势便是在草原上作战,而非困守平城。所以慕容垂最希望的便是我大军在平城之中困守,而非出城作战。以慕容垂的诡计多端老谋深算,他知道一旦示弱便会被我们洞悉弱点。所以他才用了这一招。”
拓跋虔的眼神亮了起来,他听出了些味道来。
“适才几位大人说,这是慕容垂的激将之极。呵呵,在孩儿看来,他们只看到了第一层而已。事实上,慕容垂用的计中计。他就是要让我们看出来这是激将之计,从而加以防范,不肯出城与之交战,那样的话,他便正中下怀。这样,他便可以兵临城下,将我们困在城中防守,不能发挥我大魏铁骑纵横驰骋的优势,便可让他站稳脚跟,占据上风。一旦他的后续攻城辎重器械抵达,我们便完全被压制了。试问,平城之地,除了城墙土围之外,我们有什么拒敌之策?数万大军困在城中被动挨打,这便是慕容垂想要的结果,才是他此番派使者前来这番做派要达到的真正企图。”
听到这里,堂上一片嗡嗡之声。许多人面露恍然之色。原来这里边还有这样的谋略,慕容垂当真是奸诈无比,居然是用的计中计的伎俩。幸而少将军聪慧,洞悉其中阴谋,才让慕容垂的计谋败露。
拓跋虔呵呵而笑,连连点头。拓跋悦这番话说的颇有道理,拓跋虔突然觉得自已歪打正着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诸位,你们以为我阿爷是中了激将之计,殊不知他心如明镜一般,早已洞悉慕容垂的计谋,所以才一口答应。你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反而指责他,可笑的是你们自已罢了。”
拓跋悦转向拓跋虔道:“阿爷,此番出战势在必行。除了要破慕容垂奸谋之外,这也是个极好的战机。慕容垂身边只有三万步骑兵,他必有后续兵马跟进,而眼下正是他最为薄弱之时。阿爷明日率军出战,我三万铁骑必能取胜。错过了这个良机,对方后续兵马抵达,便没那么容易了。若阿爷能够击败慕容垂,杀死或者擒获慕容垂的话,则必将震动天下,无愧于天下第一勇士之名。不知孩儿所言是否妥当。”
拓跋虔哈哈大笑,负手笑道:“拓跋悦,你的分析很正确,我正是看穿了慕容垂的奸谋,才会同意出战。郭怀德,你们的担心也没有错,只不过你们的目光不够深远,所虑只在表面。听了拓跋悦这番话,是否有醍醐灌顶之感?你们还有什么异议么?”
郭怀德皱着眉头不说话,拓跋悦这番分析看似颇有道理。但在郭怀德看来,这恰恰是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是自作聪明之举。
但此刻郭怀德也看出来了,拓跋虔心意已决,说什么其实都没什么用了,那还争辩什么?况且,就算正面交战,大魏兵马也确实占据上风,或许真能一举击溃慕容垂的兵马,粉碎此次燕国京
“少将军洞见高明,怀德佩服之极。不过,陈留公若要出战,一定要做好侦查手段,防止对方使诈。我建议今晚派出斥候兵马,彻夜侦查,万一对方半夜增援兵马,我军不知情,明日之战岂非要陷入被动。”郭怀德拱手道。
拓跋虔哈哈大笑道:“怀德,你放心便是。你当我拓跋虔第一天上战场作战么?传令下去,兵马今晚吃饱喝足,早早歇息,明日出城作战,不得有误。”
……
清晨时分,灅水之上晨雾飘荡,水流清浅。灅水便是后世所称的桑干河,乃是平城左近最大的一条河流。自西边雁门郡的灅山发源,向东直入幽燕之地,注入海河入海。
灅水水量飘忽,时而泛滥,淹没两岸农田草原,时而干涸成溪,变成涓涓细流。后世桑干河的称呼,便是因为灅水在桑葚成熟的季节会季节性的干涸而得名。
此刻的灅水正处于水位下降的阶段,河水清浅,只没马蹄。水下鹅卵石密布,河床坚硬,人马可随意渡河而无需任何船只和桥梁。
灅水北岸,慕容垂大军的营地便临河而建。围绕着一座方圆两里的草坡高地为中心,搭建了长宽四里的大军营地。
此刻,大营之中号角长鸣,大批的兵马正在从北侧营地出营列阵。因为十里之外,平城的魏国骑兵已经出动,双方的约战不久将开始。
慕容垂全身戎装策马立在大帐之前的高处,俯瞰着整个大营的兵马正浩荡前出的情形,他的神情颇为兴奋。此情此景,慕容垂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一般,浑身上下充满了战斗的渴望。
为了能够让拓跋虔出战,慕容垂此番费了一番心思安排。他本率领了五万大军前来,但是出山的兵马却只有三万。并且这三万兵马之中,慕容垂特地安排了一万步兵。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要想诱骗对方出城正面交战,必须要示敌以弱,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有战胜自已的把握。
利用敌人完全不知道自已大军的数量和配置的优势,只率三万兵马前出挑衅,激怒和诱骗拓跋虔出城作战,正是慕容垂希望的结果。
慕容垂知道拓跋虔的弱点,这个人受不住激将,并且好逞强斗勇,有勇无谋。慕容垂派了伶牙俐齿的杨舍前往宣读战书,并且当面羞辱拓跋虔,拓跋虔必然会怒而兴兵。加上示敌以弱的兵马配置,拓跋虔怎肯放过这个和自已一争高下的机会。
这世上许多人为了扬名天下,巴不得去找那些成名已久的人物进行挑战。慕容垂知道自已名震天下,不知多少人希望在战场上击败自已。特别是那些自命不凡之人,希望击败自已能够证明他的强大。拓跋虔显然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在几方面的综合作用下,拓跋虔就像是一个被自已牵着线的傀儡,他的行为都在掌控之中。这让慕容垂的心情很愉悦。他这样的人,终究还是为了战场而生,为了绞尽脑汁的策略和谋划而活。在安排这些的时候,慕容垂觉得自已身心舒爽,脑子清醒无比,连身上的病痛都减轻了几分。
当然,慕容垂敢这么做的原因是,他相信已方兵马能够战胜对手。或者说,他相信龙城精骑的战斗力。那是他此次出征的绝对主力。而龙城精骑在攻城作战中发挥不了作用,那不是他们的强项,唯有在正面交战之中,龙城精骑方能发挥毁灭对手的强大作用。
巳时时分,双方兵马已经集结完毕。在灅水北岸,沿着北岸十余里的大片平畴草原之地列阵对峙。双方兵马加在一起超过了六万人,在方圆十余里的草原上,这六万兵马密密麻麻,像是两片乌云笼罩在草地上。
拓跋虔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握着巨型狼牙棒立在阵前,雄赳赳气昂昂信心满满。眼前之敌虽然也气势强大,但在拓跋虔看来,那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已方三万铁骑个个精锐,经历过参合坡之战后,对燕国兵马更是有强大的心理优势。而在草原上作战,本就是已方的强项。不像燕国兵马,虽然也曾善于骑战,但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关东之地待的太久,沾染了南方兵马的那些习气,喜欢依赖于阵型器械,早已失去了当年鲜卑族在幽燕山野之中的纵横驰骋的锐气。
今日之战,不光已方在兵力气势心理战斗力上都全面碾压对手,胜利几乎唾手可得。拓跋虔已经在开始想象战败对手抓到慕容垂之后该如何羞辱他的情形了。大燕皇帝慕容垂若是被自已击败擒获,那将是怎样荣光的时刻。灭燕将在旦夕之间,自已在大魏的地位将无人能比,大王恐也要对自已礼敬三分了。
阳光照在战场之上,空气逐渐变得燥热,气氛变得凝滞。双方兵马都开始躁动不安,就连天空中的秃鹰也开始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纷纷在高空盘旋观望。
终于,随着战鼓声起,号角嘶鸣。双方领军将领举起了兵刃,向着对方的阵型一挥,撕心裂肺般的喊杀声响彻天地。双方骑兵前队几乎同时纵马冲出,冲向对方。
大战开始了。
双方都是骑兵作战,采用的都是分队冲锋的策略。先以一部骑兵冲锋,抵消对方的冲锋之势,待敌军骑兵冲锋停滞之时,后续骑兵再发起冲锋,一举冲垮对方的阵型。
故而,第一波的骑兵对抗最为重要,战斗也最为血腥。
双方第一波骑兵都是万人队,在横跨两里的空间里,双方骑兵甚至没有动用弓箭对对方进行射击,而像是两波互相冲击的巨浪,在极短的时间里提升到最高的速度,然后轰然冲撞在了一起。
骑兵的冲击力本就极为强悍,以巨大的速度冲撞在一起的时候,产生了巨大的相对杀伤力。在整个接战面上,肉眼可见的看到一片血浪翻涌而起,巨大的惯性让无数的骑兵从马背上飞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摔落到对方阵中。
伴随着兵刃的交击之声,骨骼的断裂之声,战马的嘶鸣之声,喘息咒骂之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形成了极为血腥残酷的恐怖场景和一片交织混沌的令人不适的混响。
在短短的一瞬间,双方长达三里的交战面上,数以千计的骑兵面对面的撞击在一起。无数的兵刃互相插进对方人马的身体里,无数的骨骼在撞击之中咔咔断裂,数百生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失去灵魂的躯体被撞击飞落,无数人落马之后,被马蹄践踏摧残,疯狂蹂躏。
冷兵器作战的残酷便在于这战斗的血腥程度。双方面对面的用兵刃解决对手,你能够看清楚你杀的人或者杀你的人狰狞的面容和可怕的眼神,闻得到他们口中喷出的恶臭气味,听得到他们发出的恐怖呐喊和惨叫。
你要将手中的兵刃砍刺进对方的身体里,你能听到兵刃进入对方身体时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看得到鲜血奔涌而出的场面。你甚至需要在对方的骨头里用力拔出被卡住的兵刃,看到那些断裂的肢体的巨大创伤,听到你的对手病逝之前绝望的惨叫。
这些,都不仅仅是场面上的血腥和残酷,会深深的刻入记忆之中,成为一生的梦魇。
第一波的冲击如排山倒海的巨浪冲击在一起,造成了大量的死伤。随之而来的便是双方队形的交错,双方阵型的交叉重叠,战斗也变得更加的混乱。
总体而言,双方都没有占据上风,半斤八两。燕军的兵刃盔甲更胜一筹,但魏国骑兵的冲击力和作战技巧更好,双方势均力敌。但势均力敌的后果便是,双方将战场中间位置变成了屠宰场,互相屠宰对方,谁也无法碾压对手。
双方的交战随着阵型的交错而更加的激烈,每一瞬间都有人死伤。战场交错之地,满地血污残肢,大量的无主战马受惊奔逃,烟尘裹挟着血污,在灼热的战场上升腾。
天空中,秃鹰开始低空盘旋,发出暗哑的鸣叫。血腥的气味让它们不能自已,仿佛急着下来分一杯羹一般。
第一波的战斗进行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两万交战兵马死伤超过五千人。战场成了不折不扣的屠宰场和绞肉机,成了修罗场。
而双方第二波的骑兵冲锋却已经开始。魏国骑兵万人队已经随着拓跋虔的命令发起了冲锋。与此同时,燕军五千骑兵也在路上。双方因为骑兵数量的差距导致了第二波兵马的增援力量相差一倍。在双方兵马抵达战场之后,战场上的混乱成倍加剧,生力军的加入让战场面积扩大,战斗更加的血腥。
起初兵马数量的差距还显现不出来,随着战斗的继续,相差五千兵力的正面交战的劣势逐渐显露。魏军骑兵开始以优势兵力围剿对手,分出的几只千人队在侧翼穿插冲杀,将燕军骑兵阵冲的支离破碎。
燕军阵中,慕容垂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冷漠的拒绝了高阳王慕容隆率龙城铁骑发起进攻的请求。他知道,时候还没到。龙城铁骑的优势不是快速冲锋,而是碾压敌阵,眼下还没到出动的时候。
战斗进行到午时,战场上燕军骑兵已经伤亡近五千余人,已经在苦苦支撑。慕容垂终于下达了撤兵的命令。剩余的万余名骑兵拨转马头想着本阵败退而回,魏军骑兵紧跟着后方一路追杀,弓箭终于派上了用场,退兵途中,又有上千骑兵被围困绞杀和被弓箭射杀。
拓跋虔在后方全程目睹战况,仰天大笑出声。
“慕容垂老儿,不过如此。哈哈哈哈。这便是挑衅我的下场。儿郎们,全歼燕国兵马的时机到了,他们已经全线溃败,此时不攻,更待何时?传令,全军冲击对方本阵,务必擒获慕容垂老儿,杀的他们片甲不留。杀!”
拓跋虔高举狼牙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策马冲出。
他身后,最后的一万骑兵早已按捺不住,发出震天喊杀之声,冲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