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声,灯被拉开了。
四爷睁眼,看见了挂在房梁的灯泡,昏黄的灯光亮着,他的眼睛眯了眯,看了眼桌上的钟表,五点三十八,窗帘拉着,外面有雨滴声传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了一下,分不清这是早上还是晚上。
等适应了光线,这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睡午觉一下子睡到了这个点。
桐桐该是才回来,愣了一下:“睡到现在?”
四爷伸懒腰:“年纪不饶人,熬了两个大夜,遭不住了。”
“趴下!我给你揉揉。”
四爷趴下,真的是腰酸背痛。今年雨多,连着三个月的雨,不见晴天。啥都要烘干,他那边连轴转都应付不来。
桐桐给揉了一遍,“再歇歇?”
“嗯!”
“吃点清淡的?”
“嗯!”
桐桐趴在他背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凑到耳边低声道:“过去了!马上过去了。”等过去了,就好了。
是啊!快过去了。
桐桐出去的时候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镜子,镜子中的女人看起来也没那么显老,依旧是盘着头发,依旧是没有一丝白发,也依旧是除了眼角细纹,并不见多明显的皱纹。
但她已经退休,不过是作为技术大拿,被返聘在岗,仅此而已。
奔着六十岁的人了,可不老了吗?
她去了厨房,正做饭呢,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这动静不用问,肯定是长缨。
长缨在院子里喊:“奶奶——奶奶——”
“去把试衣服换了,喊啥呢?”
“我弄了原浆粮食酒……”那么大的小伙子,扛着二十斤的桶子直接进来了:“不是给我爷爷小姑父泡药酒吗?我弄来了。”
桐桐这才从厨房出来,仰头看这小子。许是比别的孩子营养好,他的身高在一米八八,这在他的同龄人身上是很少见的。开颜都长到了一米七四,在同龄的男孩中她都算是高的。
这孩子有点像牡丹的体格,牡丹当年就算是骨骼大的壮姑娘,这孩子就长的不光是高,还特别的魁梧。
他把酒一放,就嬉皮笑脸:“奶奶,我想吃酸豆角炒肉末。”
“盖米饭?”
“嗯!”长缨抱来,那么大个人了,弯着腰,抱着奶奶的腰,大脑袋搁在奶奶的肩膀上,“奶奶……”
“又咋了?”
“我妈把我的工资没收了。”
“然后呢?”
“钱不是给小姑父买酒了吗?”他开始哼哼:“我不够花了。”
“你干啥要花钱?”“我去看电影!”
桐桐就笑,手背过去,拍在这小子屁股上:“要追哪个姑娘吧?你妈好端端的没收你的工资?我不信!你又干啥了?”
“奶奶~~~”他一声三拐弯的,“我跟您借,回头我再还您。”
“那你说实话,干啥了?你妈能给你的工资都没收了!”
长缨一步一步的跟着奶奶去厨房,也不去换衣服,就坐在灶膛前一边烧火,一边烤着衣服:“……我妈上次看见一个姑娘找我……”
“你妈就不乐意了?你妈可不是那样的人。”
“那姑娘是剧团的,唱样板|戏的……”
桐桐想起了,那可是个台柱子,来表演过,“是那个扮演‘李铁梅’的姑娘?浓眉大眼圆脸盘?”
对对对!就是她。
“她找的你?”
“嗯呢!早前我也不认识她呀!她叫人送给我一个剃须刀,我寻思……把钱还给人家吧。”
“那你好好跟你妈说呗。”
“我妈要替我去还!”长缨一脸委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要是轴上来,只有我爸的话肯听。”
桐桐就停下手里的活,说长缨:“那你爸说你妈了吗?”
“没有!”
“那证明你爸是赞同的!”桐桐把钱递给孩子,“吃了饭就回去!好好的问问你爸你妈这里面是啥原因,不许跟父母怄气!长嘴就要问,不知道不明白就要把话往明白的说。都说‘独子难教’,你现在就有点这个意思了。”
长缨看递过来的十块钱,还是没要,“那算了!我回去就问。”
这不就行了。
长缨是不怕人说的,说完了,他还嬉皮笑脸:“奶,切那么多菜干嘛?”矽斐
那是吃饭的人多呀!
果然,吃饭了,不光是开颜回来了,揽月和飞舟也都放学了,这俩自从上学就回爷爷奶奶这边了。再加上半大的霜天和竞天。
除了小如家的北国、南国,剩下的就是小意家得劲松和朝晖。
小如家加的北国跟长缨和开颜同岁,月份大些,生在了六月。今年都二十一了。五年前,北国十六岁,当兵去了。这小子跟着他妈在食堂后厨帮忙,怎么做泡菜,怎么蒸馒头,那真的是会。到了部队上,他给他自己混到炊事班去了。
两年前,又把南国送去当兵。咱都心说,这孩子不能跟他哥似得,总得有个追求吧。
嘿!人家倒是没跟他哥一样,去炊事班,但是现在在部队养猪。来信说,咱也是祖传的手艺,这猪怎么配|种,有了小毛病怎么治,他基本都能处理。然后就成了饲养员了!
把小海气的能闭过气去:你看看你舅舅,你小姨,他们都是什么成色?你再看看你们?倒是有一个长进些的也行。尤其是南国,你光看见你姥姥搞养殖,你没看你姥姥是怎么当官的?这些好的你咋都不学呢?
真就是气的好些日子都吃不进去饭。
倒是小如心态平和:“你关家就是这样的种!”我家是没毛病的,这俩孩子能这样,都是我家中和的缘故,要不然……看看你家的侄儿外甥就知道啥成色了。
这还有啥不能满足的?!
开颜也都是二十一的大姑娘,多少人想上门提亲,可金家压根就没有急着嫁姑娘的意思。这孩子能写能算,能书能画,除了拿工资,那报纸上整天还见她的大名。补贴可是不老挣呢。
这会子人一回来,胶鞋一换,就喊弟弟妹妹们洗手:“……再把泥脚给我涮干净去。鞋上的泥不能先在水坑里涮了再回来……”然后揽月就小小顶嘴:“我妈不让玩水。”
开颜给提溜到屋檐下:“把脚伸出去,接檐滴水冲……”哪那么多理由?
然后又喊霜天:“湿衣服上套外套,你是傻?”
霜天长的像小意多些,但是惫懒的样子特别像她父母,这会子挣偷懒呢,就逮住了,塞西屋换衣服去了。
四爷躺不住了,孩子们一回来,那真的是一刻消停的都没有。
开颜帮着盛放,喊竞天和飞舟来端饭,指使长缨:“把桌子放下。”
长缨:“……”他说,“你还是早早嫁了吧。”家里像是多了个管家婆。
开颜数了一把筷子递过去,用筷子‘啪’的一下打在长缨手心了:“你皮痒了?!”
这两年,别人家还是紧,但自家真不得不太紧,像是今儿这大米饭,一个月吃两次还是吃得起的。
闷了一大盆米饭,半碗饭半碗菜,再一个蛋花汤,吃去吧。
六个孙辈一桌,四爷和桐桐去炕桌上吃,就是素净的素菜两样,喝点粥,吃个花卷就完了。孩子们也不问,反正爷爷奶奶这几年晚上吃的都很清淡,是养生的吃法。
竞天一边吃一边学他们班的同学:“……老师问,三七多少呀?他吭哧吭哧的说不出来。老师生气了,指着外面,说他,‘你出去!出去反省去’!结果这小子说,‘管他三七二十一,出去就出去。’老师听见了,就喊住他,问说,‘你再说一遍,三七得多少?’这小子站住,低着头说,‘老师,我真没背过乘法口诀表’!”
话一说完,几个人就喷饭,笑的哈哈哈的。
四爷:“……”
桐桐:“……”她低声跟四爷说:“我不想退休。”不想亲力亲为的带孙子,真的!五十多岁而已,很老吗?时代马上好起来了,“我想了一下,还来得及大干一场。”
四爷:“……”
“你离退休还有几年,不如你跳出去干别的,我想把农场整合整合,打造一个大的乳业企业,再干二十年,就能走向世界的大品牌。”
反正我不要带孙子,我这种奶奶,能给孙子孙女的爱就是——给他们挣万贯家财叫他们挥霍!
叫我享受这种儿孙绕膝的福,我真的吃不消!猴孩子们年龄差距大,我的天呀,这带孩子得带到猴年马月去?!
不要!我不要带孙子。
四爷一下子就笑起来了,多大年纪了,这会子还会嘟嘴了,“赶紧吃饭!”别做怪样子,叫孩子们看去了。
桐桐一再询问:“不带?”
不带!不带!你就是想带,人家父母也不一定乐意。情况一好转,工作都有了变化,都有自己的事业前程,还能围着爹妈呀?这一走,能不带孩子走?
情况说好转,那就是真的好转了。
十月份,天冷了了,雨慢慢的停了,而后……拨乱反正,天晴了。
大街上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又是锣鼓喧天,又是鞭炮齐鸣……润叶看着这洪流,闭了闭眼睛。她看了看她的办公室,心里也知道,这里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浑浑噩噩的,觉得整个人在虚无中飘着,但却也知道,她内心是特别清明的。
看着微微颤抖的手,这不是害怕,还是心疼:拥有的再次失去,谁能舍得?这是吃亏吗?好像也不是!这像是偷来了十年扬眉吐气的日子,然后等来了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可还是会……留恋吧!
要清算吗?谈不上!自己又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得交回去,但……还有当年的筒子楼可以容身。
这里竟然有十年未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