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臣仔细听着!”
李汝华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内帑三成虽可惜,但国库六成足够办成十件大事!”
他屈指计数:“其一,黄河中下游需加固堤坝两千三百里,按每里工料银三百两算,需银六十九万两;其二,疏通漕运淤塞段,雇佣民夫十万,工期半年,需银一百二十万两……”
易华伟抬手示意他起身,李汝华却像没看见般继续道:“西北六省建常平仓三百座,每座储粮万石,购粮建仓需银三百万两;江南水患频发,可开挖支渠二十条,每条长五十里,需银……”
说到此处,李汝华剧烈咳嗽起来,伸手扶住身旁的银箱才稳住身形。
“够了。”
易华伟打断他:“先说军资。”
李汝华立刻挺直腰板,算盘拨得飞快:“九边驻军共二十五万,若全员换装新式装备:每人一副铁札甲需银八两,计二百万两;五万火枪手每人两把燧发枪,每枪造价八两(含训练弹药),需银八十万两;每镇配红衣大炮二十门,每门造价三百两,九镇共需银五万四千两……”
他突然顿住,苍老的手指在算珠上反复拨动:“光是军备一项,至少需银五百万两!若算上九边七十二卫所,所欠粮饷四百八十万两。……军费支出需千万两白银!”
丘成云翻开册子补充:“陛下,工部呈递的火器改良清单,新型开花弹研发需银三十万两,铸造千斤以上火炮的铁模工坊建设需银八十万两。”
“还有造船!”
王承恩提醒道:“福建水师现有战船百艘,若要打造可远航西洋的福船,每艘造价一万两千两,造三十艘需银三十六万两;若要增设火炮战船,每艘加装十门佛郎机炮,单艘成本增加三千两……”
易华伟踱步到堆积如山的银箱前,弯腰抓起一锭银子:“民生与军备并行。李卿,你即刻拟出详细用度清单,三日后呈朕御览。”
“臣遵旨!”
李汝华几乎是踉蹡着起身:“陛下,修缮全国驿站需银两百万两,其中马匹购置每匹三十两,共需马三万匹;改造京城排水系统,开挖暗渠五十里,需银……”
他边说边在袖中摸索,掏出皱巴巴的宣纸记录。
丘成云见状上前递过一本空白账簿:“李大人可用这个。”
老尚书接过账簿时,手指死死攥住对方手腕:“丘提督,西厂抄家时可曾发现江南盐引?若将私盐纳入官营,每年至少可增收百万两!”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转向易华伟:“陛下,可效仿推行青苗法,以库银借贷给农户,年息二分,如此……”
“李卿不必着急,需循序渐进。”
易华伟抬手示意:“先把眼前的事办好。太仓库分设三库后,户部即刻清点田契,三个月内完成首批改丈。”
李汝华挺直佝偻的脊背,花白的头发因激动而微微颤动:“臣定当不眠不休!单是江南那三百七十姓的田产,若能厘清隐田,每年田赋至少可增收两成!还有矿税,云南铜矿、山西铁矿,若能官办开采,每年又可得银…”
话说得太急,李汝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易华伟眉头微皱:“李卿注意身体。这些事务,可让户部侍郎协助。”
“陛下!”
李汝华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老臣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二十个春秋!想当年张太岳锐意变法,却中道崩殂,功败垂成。如今陛下天纵英明,正该继承先相遗志,重开新政!臣愿以残躯为马前卒,纵使粉身碎骨,也要让我大明重现中兴之盛景!”
易华伟抬手虚按,望着李汝华微微佝偻却仍挺直的脊梁,语气难得放缓:“李卿家这份赤忱之心,朕记在心里了。”
他抬手招来近侍,沉声道:“取朕那盒长白山老参,再将太医院新制的固本丸备上十匣,即刻送往李府。”
见李汝华要谢恩起身,易华伟伸手拦住,转而吩咐身旁的王承恩:“传朕口谕,平一指入宫,若能将李卿的身子调理妥当,朕重重有赏。”
说罢又望向李汝华,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李卿可莫要辜负朕这番苦心,待身子调养好了,还有更多新政要与卿家细细谋划。”
李汝华跪伏在地:“陛下如此厚恩,老臣纵使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爱卿平身!”
易华伟衣袖一扬,将李汝华托起。
骆思贤突然跪下:“臣请增拨50万两,重建锦衣卫密档库。”
丘成云轻咳一声:“西厂需要20万两安置线人。”
易华伟点头道:“准。朕也不厚此薄彼,再拨付二十万两给东厂,但每笔开支需附三份核验文书——户部、锦衣卫、东西二厂各执一份。”
“谢陛下!”
王承恩、骆思贤、丘成云三人同时行了一礼。
易华伟微微点头:“平身吧!”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弓着腰,脚步急促却不失规矩,来到王承恩身侧,踮起脚尖,嘴唇几乎贴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耳垂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了八个字:“乙库清点,账实相符。”
王承恩灰白的眉毛纹丝不动,向前迈出半步,腰背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行了个标准的内官揖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五步之外的皇帝听清:“启禀陛下,乙库已按千字文顺序清点完毕,账册与实物一一核对无误。”
“带路吧。”
易华伟点了点头:“去看看有什么宝贝。”
通往乙库的甬道宽六尺,地面铺着防滑的青石砖,每块砖面都凿有细密的菱形纹路。墙壁上每隔五步就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昏暗的通道中散发着幽蓝的冷光。
王承恩提着羊角灯走在皇帝左前方,灯焰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陛下,到了!”
走了两分钟,王承恩停下了脚步。
易华伟的目光落在前方两扇包着铁皮的榆木门上。
门高三丈,表面用阴文刻着《千字文》‘金生丽水’四字,每个笔画深处都填着朱砂。
王承恩从右袖中取出一支三寸长的象牙钥匙,钥匙尾部雕刻着蟠龙纹。将钥匙插入锁孔时,锁芯内传来十二声齿轮咬合的闷响,每响一声,他的手腕就顺时针转动十五度。
库房门开的一瞬,一股寒气涌出,十二盏琉璃宫灯同时亮起,灯芯爆出轻微的噼啪声。灯油里掺的龙涎香粉遇热挥发,混合着樟木箱的陈年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先看字画。”
易华伟的目光扫过西墙排列的十二个锡制冰柜,每个柜门上都挂着铜牌,刻着藏品名称和入库年份。
两名宦官戴着崭新的鹿皮手套,一人扶住冰柜把手,一人托住柜门底部,以完全同步的动作打开最上层的柜门。柜内冷雾散去后,露出一个紫檀木匣,匣盖边缘包着银边,正中嵌着象牙雕刻的题签。
王承恩捧出木匣,放在早已备好的黄梨木案几上,用指甲挑开绳结,掀开匣盖。素白的绢布层层包裹着画轴,每层绢布之间都垫着晒干的茉莉花瓣。
易华伟展开画卷的动作很慢,每隔三寸就停顿一下,让绢布自然垂落。当画轴展开到半丈长时,《天王送子图》中天王的铠甲纹路完全显露。
食指轻抚过画中人物衣袂的线条,感受到绢布上细微的凹凸。画中朱砂绘制的祥云依然鲜艳,但天王腰带的石青色已经有些褪色。指腹缓缓划过绢本表面,在画中天王衣袂的褶皱处停顿。他指尖微微下压半寸,感受绢丝经纬的密度变化。
“墨线入绢三分,确是唐代双丝绢。吴道子的铁线描,当年武宗皇帝悬赏万两黄金都未寻回此画。”
易华伟收回手指,指甲缝里沾了些许朱砂粉末:“武宗朝内府记载,此画用砂砾砑光法处理过。”
李汝华向前倾身,鼻尖距离画作六寸时停住:“臣看见线条里有金粉反光。”
一旁的丘成云立即递上西洋放大镜。镜片下,铁线描的笔触中夹杂着细微的金箔碎片,每片不超过发丝粗细。
“收起来。送文华殿装裱房重衬。”
易华伟看了几眼便随手放回木匣,目光转向一旁的玉雕上。
一副翡翠雕成的《韩熙载夜宴图》被安置在特制的红木架上,十二块冰种翡翠薄如蝉翼,拼接处几乎看不出缝隙。
易华伟在距离翡翠三寸处停住,眯起眼睛观察画中弹琵琶的女子。那女子指甲盖大小的翡翠片上,刻着五根细如发丝的琴弦,每根弦的弧度都略有不同。
“是银丝嵌瞳孔。”
易华伟嘴角上扬,指向翡翠人物眼睛的位置。
看着李汝华瞪大眼睛,一脸疑惑,易华伟摆了摆手,丘成云上前一步,递了把西洋进贡的放大镜在他手里。
透过镜片,可以看到每个翡翠人物瞳孔里确实横贯着一根极细的银丝,银丝表面还刻着更细的螺旋纹。
“果真是巧夺天工!”
李汝华放下放大镜,感叹道:“能工巧匠为这双眼睛,至少耗费三年功夫。”
“这些家伙还是暴殄天物,居然让如此人才做这些奇技淫巧的俗物。”
易华伟朝王承恩招了招手:
“取镊子。”
“是!”
王承恩从腰间的鎏金工具囊中取出银镊。易华伟用镊尖轻拨琵琶女的右手小指,翡翠指甲盖随即掀起,露出底下米粒大小的金质转轴。
“这是活动关节。”
易华伟转动金轴,翡翠手指做出拨弦动作:“每块翡翠片厚度不超过半粒米。银丝直径约莫千分之一寸,表面螺旋纹每寸百转。”
他转向丘成云:“查查江南哪个匠籍有此手艺,护送进宫,朕要见他!”
“遵旨!”
见易华伟在护送二字上加重了些许语气,丘成云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跟上易华伟脚步,朝一株珊瑚走去。
一株巨大的血珊瑚被安置在东北角的楠木底座上,珊瑚枝干呈现出暗红色,顶端粘着的贝壳碎片还带着海腥味。
易华伟翻开随贡品呈上的档案册,泛黄的宣纸边缘已经脆化,但“万历十二年十一月,中山王尚宁王进贡”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鞘顶端轻轻敲击珊瑚主干。珊瑚发出类似编钟的声响,余音在库房内回荡,撞到铅板墙壁后又折返,七次之后才完全消散。
一尊鎏金佛塔摆在青玉案正中,塔身七层,每层檐角都悬挂着米粒大小的金铃。
“这是从介休范氏地窖第三层起获的辽代鎏金佛塔一座,高两尺三寸,嵌红宝石四十颗。”
丘成云用随身匕首刮去塔座底部的黑色污垢,露出“宣和三年内府造”的阴刻铭文。他将佛塔转了半圈,匕首尖端挑开塔身背面的暗格,里面藏着一片发黄的贝叶,上面用梵文写着‘奉迎佛骨’四字。
“靖康之变时,汴梁皇宫被劫掠一空。此塔能保存至今也是侥幸!”
“查范家谱牒。”
顿了顿,易华伟放下贝叶,声音转冷:“看谁在靖康二年去过汴梁。”
“是!”
骆思贤一凛,下意识欠身领旨,心头默默地为范家点上几根蜡烛。
“嗯!”
易华伟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佛塔,被旁边的和田玉山子《清明上河图》给吸引住了。
玉山长六尺,高两尺,易华伟伸手抚摸玉面,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汴河漕船篷布的编织纹理。当他数到虹桥下第十七艘小船时,李汝华已经拨了三遍算盘。
“按苏州织造局定价,”
李汝华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块玉料可抵三年赋税。”
“细看此人,”
易华伟没有抬头,继续用指甲划过玉山上一个货郎的扁担。突然用指甲在扁担中央反复刮擦:
“连扁担的磨损痕迹都雕出来了。”
丘成云凝目看去,扁担中央确实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凹痕,像是常年负重形成的磨损。
“诸位爱卿。”
易华伟突然开口:“你们说这玉匠,若让他去督造军械,能否将火铳的膛线刻得比发丝还细?”
李汝华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老臣斗胆揣测,若能许以匠籍豁免,这般巧匠必能造出举世无双的火器。”
说罢,他偷偷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对方若有所思,才敢继续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般人才,若被有心人招揽……”
李汝华话音未落,易华伟点了点头:“明日早朝,让礼部拟个章程,专门收拢天下巧匠。”(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