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镇海吼怎么移了位置?”
王道玄看到后,有些诧异,“贫道多年前也曾来此游历,镇海吼不是在老城那边么?”
他说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沧州铁狮子。
此物建于后周广顺三年,原为开元寺文殊菩萨坐骑,兼具镇海祛灾之意,民间称“镇海吼”,如今开元寺早已因“会昌法难”而毁,但铁狮子近七百年风霜雨雪和战火,依旧矗立。
因沧州一地水患颇多,百姓常年祭祀,“镇海吼”也成了沧州标志。
“道长有所不知。”
那漕帮弟子解释道:“就在前些年,运河之中出了怪事,半夜经常起雾,就是白日也不时忽起巨浪,动辄船毁人亡,因此流言四起,说擅改运河水道坏了风水,引得河中水妖作祟。”
“听说太玄正教派人处理,还死了不少人,后来把‘镇海吼’移到岸边,才镇住河里的东西。”
“原来如此…”
众人听罢,却也不觉意外。
神州广袤,从南到北不知有多少稀奇怪事,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阻隔,往往某地发生玄门事件,许久之后才能传到其他地方。
成都府大战,也因牵扯到九鼎和藩王叛乱,才能迅速流传。
此时清晨,远处铁狮子的青铜锈迹,在晨色中泛着冷光。
李衍立于船头,大运河的湿气裹着盐腥味扑面而来。
他双目微阖,手掐法决,神通如涟漪般荡开——扛工佝偻如虾米的脊背、盐包压出的血痕、码头木桩上经年累月勒出的凹槽,皆纤毫毕现…
这沧州境内水系众多,属于海河流域,“九河下稍”,也算是京杭大运河上重要的码头枢纽,因此也十分繁华。
码头旁,盐船漕船桅杆密如苇丛,船工号子与商贾算盘声交织。
李衍见一赤膊汉子肩扛三袋盐包踏跳板登船,竹签串从腰间垂落,随步伐叮当乱响,这是码头脚夫们用于计算酬劳的玩意儿。
每扛一个包,就发一个竹签,最后统一核算。
扛的多,挣的也多。
年轻时还能靠着力气吃饱饭,但往往刚过中年,就疾病缠身。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闷哼。
却是一名老脚夫踉跄跪地,盐袋滚落裂开,盐粒洒入浊浪。
“你个老不死的!”
满脸横肉的监工大怒,抖起手中皮鞭。
然而,鞭子还未落下,空中就陡然断裂。
甲板之上,李衍面色平静丢掉剩下的石子。
他已踏入丹劲,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加上神通探查,做到这个并不难。
岸上监工满脸呆滞看着手中断鞭。
当然,他也顾不上多想。
那名老脚夫倒在地上后,已再也爬不起来,逐渐没了气息。
周围脚夫也围了过来,没有悲伤,只是一脸麻木将老脚夫用草席裹上抬走。
劳累致死,这种事他们已见过太多。
或许很多人的结局,也是这样。
很快,围着的人散去,码头也再次恢复繁忙。
“唉~”
书生孔尚昭叹了口气,“民生艰难啊,与其在这里受罪,还不如回乡种一亩薄田,至少不用挨打。”
“先生有所不知。”
旁边漕帮弟子忍不住开口道:“若家中有田,谁愿意受这罪,沧州多水患,田地动辄被淹,灾年颗粒无收,为了活命,只能将田卖给地主。”
“到时,也只能给地主当长工,遇上好东家还行,若是遇到那恶毒的,连饭都吃不饱,在码头干活,只要肯卖力气,至少偶尔能吃顿肉。”
“这…”
孔尚昭听到,顿时哑口无言。
他知道,这人说的没错。
灾年收田,丰年存粮,几乎是所有地主发家的手段。
家乡曲阜那边,已全成了孔家田产。
旁边的漕帮弟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尴尬,继续说道:“若是以前,恐怕早就出了事,但如今百姓都往津门那边和沿海跑,那边作坊多,只要肯学肯下力气,终究有个活路。”
李衍摇头道:“恐怕没那么好吧。”
“那是自然。”
漕帮弟子笑道:“那边人多,也乱的很,住的和狗窝一样,每天干活也能累死人,但至少是有口饭吃。”
说话间,漕船已靠近码头。
那漕帮弟子连忙拱手道:“李少侠,您的拜帖,咱们的兄弟已先行送往武家,约莫晌午能回来,要不诸位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也好。”
李衍点了点头,带着众人上岸。
沧州一地,乃是出了名的武术圣地。
各乡各村习武风浓郁,门派众多。
这种地方,很讲江湖规矩,上门必然要先送拜帖。
毕竟他们如今名气不小,武瞿在当地,也是镇场子的存在,要让人家有所准备,万一弄出什么不愉快,会让武瞿很难做。
上岸没走多远,便是顺河街。
此刻的早市也正喧闹。
绸缎庄卸下门板,伙计吆喝着潞绸新货…
粮店前骡马喷着白气,晋商操着口音清点麻袋…
早点铺子热气腾腾的蒸笼揭开,金丝小枣的甜香混着沧酒的醇厚,与牲口市的草料味交织成市井烟火…
而在码头西北隅,水月寺的晨钟撞破雾气,寺旁盐场堆起的长芦盐山泛着冷白,盐工们喊着号子将盐包装船,漕船桅杆如林,缓缓驶向河道。
最醒目的,莫非一座三重高楼,四出抱厦,折转八角,二层探歇山平座,三层环廊飞檐挑着晨光,一看就气势不凡。
王道玄看到后,抚须笑道:“那里便是南川楼,是多年前的长芦盐运使郭五常建造,后来衙门搬迁,便成了酒楼,过往文人墨客必登楼观景。”
“听说那里地通暗泉,泉甘而水深,取水酿制的麻姑酒很是不错,可惜当年贫道囊中羞涩,没机会尝尝。”
“这还不好办?”
沙里飞一听也来了兴趣,“道长说的老沙我也嘴馋,快走快走。”
说罢,众人便上了南川楼。
这个时辰,里面人并不多,众人登上三楼,选了个靠窗的雅间。
登高远眺,运河风景尽收眼底。
说实话,比不上黄鹤楼雄浑,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点了一大桌本地特色酒菜,众人便一边吃喝,一边闲聊等待。
左右码头上也没什么好逛,不如就在这里歇脚。
“京城的局势有些复杂…”
李衍一边喝酒,一边给众人讲述赵婉芳那里得到的情报。
“开海派如今已占据上风,但估计皇帝怕朝堂失衡,所以没撤掉地方派官员,加上三省六部,各方势力汇聚,高手如云,切不可乱来…”
“乾坤书院,被不少眼睛盯着,咱们到了京城,必然落入有心人视线,所以我计划先找个地方落脚,和田长老和严兄联络…”
京城可不比其他地方,神州十大宗师,便有三名常年居住,更别说各地玄门大教,在京城驻扎的人员,还有全部换装神火枪的神机营。
总之,龙虎汇聚,暗流涌动,没那么好混。
不知不觉,便过了两个时辰。
临近中午时,只听得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紧接着,便有马蹄声和大量的脚步声响起。
众人连忙凑到窗前观望。
只见从码头西北官道上,涌来大批卫所士兵,跑步前行,明显是在急行军,而在远处运河上,也出现了一艘艘巨大的水军战舰。
锣鼓声敲响,码头上的百姓和脚夫们被全部撵到两侧。
有人跑得慢了,直接被鞭子抽得满地打滚。
而那些士兵也不废话,纷纷列队上船。
“这是…出事了?”
沙里飞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就在这时,一名漕帮弟子也匆匆上楼,一脸庆幸抱拳道:“诸位,还亏咱们走的早,临清关那边出大事了!”
“几大商会,还有城中的那些商户,联合起来去税监门口闹事,还找了几位官员帮他们镇场子,用收集到的那些证据,逼迫马公公让步。”
“双方闹得很僵,那些商会的后面,也有朝中大臣撑腰,马公公不敢乱来,但没想到,城中的车脚行竟然也跟着乱了起来。”
“他们冲击税监,还用上了火药,听说死伤无数,马太监都被人吊起点了天灯,沧州卫所的,也奉命先去平乱…”
众人听罢,顿时面面相觑。
李衍也是眉头紧皱。
他感觉到临清关有些不对,却没想到弄得这么大。
赵婉芳前去,估计也是为了此事…
想到这儿,李衍沉声问道:“你们漕帮没收到消息?”
漕帮在大运河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势力。
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
“怪就怪在这儿!”
那漕帮弟子看了看周围,低声道:“我们舵主,事先根本不知道此事,询问这条水道上的兄弟,他们也是稀里糊涂。”
李衍顿时了然,“有人故意隐瞒信息。”
“嗯。”
这漕帮弟子是陈三左膀右臂,满脸担忧道:“怕是有人做局,临清关是运河第一钞关,这么大的事,我们漕帮事先都没得到风声,有些不妙啊。”
“放心。”
李衍想起赵婉芳的一些话,若有所思看向东北方,“估计源头还在京城,在朝堂之上,有人想借此事搅动风云。”
“估计跟咱们无关,小心点便是。”
“李少侠所言极是。”
这漕帮弟子虽赞同,但依旧是忧心忡忡,抱拳转身离开,估计是想继续收集消息。
出了这种事,众人更是不想随便乱跑,招惹是非。
一直等到快晌午,送拜帖的漕帮弟子终于回来。
同行者,还有两人。
一名老者,身着粗布衫,虽白发苍苍,但体型骨架颇大,络腮须发如狮子鬃毛,行走之间宛如一堵山,霸道酷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名瘦弱的童子,满脸怯怯。
童子的五官模样,和武瞿有些相似。
在前头引路的漕帮弟子,哆哆嗦嗦,眼中满是恐惧,咽了口唾沫开口道:“李少侠,这位是…”
“老夫武塚!”
这老者一把将那弟子推开,沉声道:“武瞿是我儿子。”
“见过伯父!”
李衍闻言,连忙起身恭敬抱拳。
武瞿和他的关系,算是亦师亦友。
很多对于武法的运用,还有登神者的规矩,对方都悉心传授,更是将他介绍到“黄泉组织”,虽说后来没成,但也是另有原因。
而且,武巴的功夫,也是对方所教。
“嗯。”
老者武塚点了点头,沉声道:“那兔崽子时常跟我说,交了个天资不凡的兄弟,看来还是没眼光,小小年纪,已达丹劲,老夫比不上。”
“前辈过誉了。”
李衍自谦了一句,心中莫名升起不妙的感觉。
武瞿从来不说自己的家事,但有些情报稍微收集,便能知晓。
沧州武家八极拳,江湖之中,堪称顶尖。
这位不用说,就是那曾经绰号“铁狮子”的武家家主武塚,想不到现在还活着,即便年迈气血已衰,仍然有罡劲境界。
怪不得有人说,当年此人距宗师也就一步之遥。
让李衍奇怪的是,以对方的辈分和地位,即便他和武瞿关系不错,也没必要专门跑一趟相见,肯定出了什么事…
就在他思索间,武塚已看向了武巴,眼中满是凌厉。
“老夫来此,有两件事。”
“一是那兔崽子将家门绝学传给了外人,还是头人魈,很多人不满,老夫试你一拳,看有没有资格练,若能接下,此事作罢。”
李衍眉头微皱,看向武巴。
这件事,他当时做的确实考虑不周。
只想着武瞿能做主,却没考虑到武家人的反应。
“好!”
不等他说话,武巴已走了出来。
此刻的武巴,已是浑身肌肉鼓胀,眼睛兴奋的冲血。
自从武塚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一股挑衅。
这是种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一头野兽闯进了另一头野兽的地盘。
看到武巴这幅模样,武塚眼睛微眯,脸色也变冰冷,“习武之人,修心者为上,脑袋都不清楚,即便有把子蛮力,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然而,武巴却似乎根本没听懂,身上味道也更加狂暴。
“哼!”
武塚有些不耐烦,一声冷哼,抬手下劈。
他的动作看起来不快,但在众人耳中,却好似一轮巨大磨盘压下,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让人看到,心中只会生出逃跑的念头。
李衍面色变得凝重,不自觉绷紧肌肉。
这是拳意极度凝练的表现。
就像当初,程剑仙仅凭剑意便可伤人。
也是丹劲之后的修炼路线。
“吼!”
武巴被拳意刺激,浑身肌肉臌胀,抬肘抵挡。
咚!
好似战鼓轰鸣,整个楼道都为之一震。
武塚老头白须被拳风鼓荡,眼中略带诧异。
武巴的身体天赋,太过夸张,远超他想象。
即便如此,武巴也是落入下风,脸色涨红,噔噔噔往后退,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撞到众人身上。
李衍面色平静抬手,不死印法劲道左右变化,将力道化解。
但在众人眼中,他只是轻轻一扶,武巴便猛然停下。
毫不着力,给人种怪异的举重若轻感。
“好!”
内行看门道,武塚忍不住赞了一声,随后看向武巴,沉声道:“我明白那兔崽子的感觉了,你个憨子有些古怪,老夫也想看能走多远。”
“若将来踏入丹劲,便可来武家找我。”
说着,又看向李衍,眼神变得越发阴沉,“老夫来的第二件事,是想跟你问清楚,他在外到底惹了什么事?”
李衍心中一突,“武兄怎么了?”
武塚咬牙,眼中杀机再难压制,
“那兔崽子,被人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