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有了,林飞的心却没安稳下来。
眼瞅着七月中旬了,274离着归编不远,再不找个能转档案的地方,他就要挺到1985年改制了。
铁总的聘书,更多的是一种荣誉。宾得的工作,短期看只能用来赚钱。
躺在租屋的凉席上,他想起来了倪匡的传说。
搞一个假介绍信,南下港岛?
夏夜,星空灿烂,窗外蛐蛐嗡鸣。
暑热仍然难以入睡,一种急迫感,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来气。
第二天,老王带人到摄影棚报到。
一位是跟他学习了两年的雕塑系刘汉生,小伙子头脑灵活,眼力见也长人一寸,是来干灯光助理的。
搞化妆造型的,一共来了三位,二女一男,老王没找到敢一口答应的。
林飞拿老王当模特,带着刘汉生一起布光,然后顺便给三位讲述自己的造型理念。
“肖像摄影,跟西方的肖像画异曲同工,或者说就是前者的继承和分支。从造型上,要突出主人公的性格、神采、体现出命运感。咱们油画应该学列宾的比较多,对塑造精神应该不陌生。”
都是来挣钱的,当然捧着唠。
“对,是这么回事儿。”
“列宾学派应该叫现实主义吧,对人物的刻画还是太写实了一些,突出的重点更多是用岁月的细节,描述主人公的命运。这一点如果是纯粹为了艺术,我们当然可以秉持。现在不同的一点是,咱们这回是给文艺界的大家们拍宣传性的肖像,写实之外还要美化。”
程艳茹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三十出头,之前一直留学东欧,此次是作为教师来体验创作的。
听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给大家讲油画,多少情绪上有点接受不了,面色上也就有了不虞之色。
林飞调好了光,示意让刘汉生推上电闸。
嘭!蒸汽供灯轰然闪亮,现场从略微的昏暗,变成了带着炽热的光明。
他把聚光筒、遮光罩、方向板,做好细微的调节。
坐在沙发椅上的老王,忽然感觉像是坐在了澡堂的锅炉旁边。
林飞一指现场,“有谁能告诉我,现在这种布光,有什么名头么?”
大家是来赚钱的,老王说需求的时候,以为就是过来给搭配一下服装颜色,指导一下表情姿势。突然问起来布光,他们哪学这个,列宾的老师【克拉姆斯柯依】是巡回画派,翻译一下就是商业画画派的。用光学的非常正统,是从意大利文艺复兴传过来的学院派,尤其热爱“天使光”。
具体来说,天使光也可以说是上帝光的一种,顶光、面光,加丁达尔效应。
人物的正脸几乎是全亮的,以中心人物为轴,画面内容也是中心布光。
老王头学雕塑多年,虽然没留过学,但胜在见识广,没有太多的视野受限。
他左侧那么大一盏定向约束光打过来,一瞬间他就知道这是什么布光方式了。可怜的是叫过来的俩油画系学生,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想到主意。老王又瞅了瞅刘汉生,这小子可是他最看中的,还想着以后做衣钵传人呢。
小刘抬头一看老师的眼神儿,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是知道答案,可是不敢说啊。现在学校的气氛还是一切向北看齐,如果说出来答案,那自己不会成众矢之的么?
从乡下考学回来可不容易,要是又闹起什么运动,把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搞没了,那就惨了。
所以,他赶紧把目光瞥向别处,不再与老王交流。
“不是吧,你们现在连伦勃朗都不学了么?最基础的人像布光,每个油画系的基础课吧?”
林飞那点可怜的时代理解,根本不明白这个时代里大学的知识传播之难。
搁前几年,大伙还批评爱因斯坦相对论呢。
伦勃朗的东西能学,但是得批评的学。而且在苏式美术体系里,给伦勃朗的地位也不高,这个用光自然还没被用他的名字冠名。
走到相机位置,他看了一眼效果,招手让大家轮流观看。
“我们就直接用王老师的身份叙事,从外形上看,身型相对消瘦,皮肤暗沉衰老,头发浓密却没有光泽。如果拍摄一个半身像,高光应该打在什么位置上,次高光应该是哪里,暗部应该是哪里?”
跟着来的男生里,有个是程艳茹带的学生,现在完全转向布拉格美术学院的方向,对研究光线颇为痴迷。
布拉格这帮人,天生反骨。
什么伦敦还是巴黎或者柏林,全都不在他们眼里,就更别提圣彼得堡了。
在他们那儿,一切都遵从达尔文主义。
好的就学习,坏的就摒弃,绝不在审美上搞什么意识形态。
但是这种风气并不为上层阶级喜欢,属于是离经叛道的二五仔习气,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这对师生明白了林飞的意思,但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最后这位,是工艺美术专业学舞美设计的,擅长方向是背景画布跟舞台灯光。
刚学了两年,他纯粹是技术主义的,完全不知道林飞在讲什么东西。
老王一瞧,这要是再不接话,今天这活儿是要黄啊。
一天五块钱,美院的一等教授才有这个待遇。像他这样还是讲师评级的,一个月也就四十多块钱,挣的并不比工人多。
“林经理啊,这灯也太热了,咱们是不是关了灯再聊天。”
“诶呀,不好意思,那咱先讨论造型问题。”林飞赶紧让刘汉生拉下电闸。
“如何用发型和服装突出人物的特点,这个应该不用我多说。只强调一点,咱们这算是给领导拍宣传照,一定要有气质。换言之,就是在体现人物基础特点的前提下,尽量让人物有精神,有气势,体现出来一种类似于【风骨】的东西。”
“刚才大家也看了,作为一个雕塑家,王老师的服装跟发型都是不合适的。接下来,咱们就去解决这个问题,请各位移步理发店。”
小刘赶紧掏了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老王,让他擦擦顺着皱纹横淌的汗水。
“老师,伦勃朗现在能提了么,这算不算学术错误?”
老王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一边跟着大家出门,一边从刘汉生手里接过来铝制便携水壶。
“都翻篇了,错什么误?都是向西边学来的,老马、老恩、老列,他们就不是西方人了?”
刘汉生嘴里喏喏着,“西方主义可要不得啊,会受批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