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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卿失联的第六天,馀叔亲自来了苍溪县。
苍溪县人民医院历史悠久,正门口是遮风的塑料门帘,公告栏里的纸张风化成碎片,馀叔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甚至连闻奈小姐的面都没见着。
住院部二楼,蓝色布帘被掀开缝隙,陈最藏在后面,手里削着苹果,疑惑道:“这是你家里的人?”
闻奈点点头,脸色苍白如纸,“走了吗?”
“没有,守了三个小时了。”陈最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唯恐惊着病床上的女人。
自从......哎,他简直不敢回忆当时的情况。
——
那通请求支援的电话断得很突兀,上游泄洪的水急冲下来,水花击打着石壁,他们每个人的心都倏地被揪起来。
“是谁的电话?”闻奈嗓音轻颤,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络腮胡队长迅速镇定下来,说:“是小王工程师。”
哦,原来是小王工程师。
闻奈几乎在这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在脑海里机械地重覆了一遍,然后缓慢地想:那,我的宋卿呢?
不过,她没有问任何人。
毕竟,络腮胡队长方才是外放的通话,能提炼出的信息非常有限,她仍保持着良好的教养,不去过多为难不相干的人。
手底下的伤员疼得昏过去,晕倒之前紧握着闻奈的手,不停念叨着——“谢谢,谢谢。”
闻奈的袖口和前襟沾满了喷射状的血迹,看着伤员老伯近乎透明的脸色,她没有来地联想到了宋卿,视线便模糊不清。
把干净的纱布塞入伤口,然后从外部紧压着包扎,闻奈处理完以后,轻轻念了声“陈最。”
陈最忙转过头来,他方才已经和络腮胡队长商量好,把一队留在这里疏通道路,二队立即上山支援环宇工程师。
但当他看见闻奈的眼神,安慰的话便如鲠在喉,“奈奈,我们现在就过去。”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
凭借自己贫瘠的词汇量,陈最很难描绘出来,担忧,害怕,胆怯,他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如刀绞,连呼吸都放轻了。
闻奈从车上下来,身形不稳地扶了下车门,眼眶微红,唇瓣被抿出两道细小的伤痕,“陈最,很抱歉,接下来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我是必须要去风坪电站的......”
很显然,她手足无措到根本没听见陈最刚才讲了话。
陈最眼睛也发酸,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重覆道:“没关系的,我们现在就过去,宋卿的专业知识那么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终於,陈最替她道破了心里的恐惧。
闻奈喉间艰涩,眼泪欲夺眶而出。
云天一队同消防交接了任务,迅速整理好行囊折返,他们缺少冰爪,所以攀登得十分艰难。
闻奈走在最前面,领先队员十几米的距离。
陈最也没心情插科打诨,一路上沈默不言。
络腮胡队长忍不住说:“闻小姐走得太快了,旁边是悬崖,又没有护栏,这样非常危险。”
天公不作美,雨水斜坡上流下来,他们像在淌着溪水,陈最擡头看了一眼,蜿蜒的山路,已瞧不见闻奈的影子。
他喘息着说:“没关系,她有分寸。”
络腮胡也隐约察觉出闻奈与宋卿的关系,重重叹了口气,加快了步伐。
他们紧赶慢赶,进入山顶笔直的通道,总算是追上了闻奈。
陈最疾步走到她身侧,瞥见她的雨衣多处破损,特别是手肘关节处,能窥见模糊的伤口,暗红的血渍。
他欲言又止,“你别——”
闻奈却平静地说:“她在等我,我没关系。”
陈最感受到她情绪的宁静,却并没有松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后来络腮胡队长尝试联系小王工程师,始终没有回应。
行进至目标位置,下坝址约一公里的位置,闻奈顿住脚步,朝身侧看了看。
突然,从上面冲下来一道跌跌撞撞的人影,跑到近处的时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众人面前,“李队长!李队长!”
闻奈半跪在地上扶他,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嘶声道:“宋卿呢?”
小王工程师哭哭啼啼起来,“宋......宋总,她摔下去了,为了拉老谢,她.......们一起,从那个桥上,那个......”
闻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是一处断裂的石桥,断处牵连着摇摇欲坠的碎石,悬挂在湍急的水面上。
“闻奈!”陈最目眦尽裂,冲过去拦住她,“你冷静些!”
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河了,落差行成错落的瀑布,从这里摔下去的人,可以肯定非死即伤。
水流声急速撞击着耳膜,裤腿被吹得猎猎作响,闻奈瞬间红了眼眶,转身走向半躺着的人,膝盖猛地一跪,狠狠地压住他的小腹,只听得对方一声痛哼。
“她摔下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拉她,你为什么在这里?!”闻奈眼睫颤抖着。
那是宋卿,掉下去的是宋卿,那是她最爱的人,她没有办法劝诫自己不去迁怒旁人,她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原谅。
闻奈想着,如果她当时执意跟来就好了。
她的教养,她的学识,她的一切,闻奈什么都顾不上了。
小王工程师仰躺在地上,痛哭起来,任雨水浸透他的身体,“我没有办法!”
他恶狠狠地咆哮:“......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和宋总已经到了风坪,联系上了防汛指挥中心,宋总拉了泄洪闸,本来等洪量到了,我们关闭闸门就可以离开了,是老谢......”
“老谢在路上摔了一跤,本来就走得慢些,他发现对岸有处泥石流的旧址,就说要去拍照取证,相机在我们这里,宋总就说下去拿给他,我在控制室守着。”
“可是——”他用袖子揩掉鼻涕眼泪,哭声哽咽,“那是座废桥!”
“我看着老谢上了桥,石桥轰一下裂开了,宋总趴在岸边拽他,把绳索套在两人腰上,我赶忙跑下去,等我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找不到他们,我只在草丛中找到了‘废弃危险’的牌子,不知道谁扔在那里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必须守在控制室,如果泄洪量过大,下游甚至受灾安置营地都会遭殃。”
闻奈埋着头,紧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混合着雨水,谁也没有发现,所以她放肆着哭,悄无声息地哭。
“奈奈,不是他的错。”陈最轻声道。
“我知道。”闻奈站起来,义无反顾地走向岸边,背影异常坚定。
“奈奈。”陈最不放心地唤了她一声。
闻奈沿着河岸寻找,沈声道:“在找到她之前,我不会有事的。”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后来,道路疏通了,救援部队涌进来,疏散走了受灾群众,安乡村已经无法居住,他们暂时住在政府在县城分拨的安置区。
徐文渊最终找到了老妇人,老人家怀里抱着唯一剩下的财富——一只小黄狗,听说她的丈夫已经遇难了。
环宇的员工被全部送回南城,留了几名小领导在苍溪县等情况,龚云也留了下来,向龚董事长申请了几架私人直升机参与救援。
但其实安乡村丛林密布,再加上这几日阴晴不定,直升机在空中全是视野盲区,派不上用场,更多的是靠人力与警犬搜寻。
还有宋斯年,他作为消防队长,肩上任务比谁都重,并不能擅离职守,接到消息后,他沈默了很久很久,“我妹妹她......”
他说话的时候竟然带着一丝哭腔,“辛苦你们,有消息请一定通知我,我父母那边,请先帮忙瞒着,感激不尽。”
因为怕再出意外,官方不允许志愿者留在现场,闻奈因为有应急救援证,被破例留了下来。
这几日,闻奈几乎不眠不休,每次勘察都有她的参与。
几乎每日都是精疲力竭收尾,再加上淋了雨,能量摄入不充足,在昨晚收队的时候发了高烧,被陈最呵斥着送往了人民医院。
——
“医院有其他通道吗?”闻奈眉眼清冷,整个人透着股灰败的气息。
陈最越看越觉得眼熟,然后才反应过来,她与宋卿愈发相像了。
他开始怀念起以前那个言笑晏晏的大老板了。
“有,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了侧门。”陈最回应道。
“好。”闻奈面不改色地拔掉输液针管,掀开被子,趿拉着拖鞋。
陈最大惊失色,一个箭步按住她,“你不要命了,你昨晚烧到39.5度。”
闻奈擡眸,迎上他关切的眼神,“我已经好了。”
“是吗?”陈最用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仍是滚烫无比,没好气道:“你当我傻啊。”
闻奈视若无物,绕开他离开。
陈最跑过去拦着,“好多人的,上面又派了部队进来,奈奈,你安心养病吧,好不好?”
闻奈被烧得晕乎乎的,下床的时候又猛又急,小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不过她表面上看起来只是憔悴了些,“不好。”
陈最说:“当我求你。”
闻奈擡眸,盯着他,唇瓣微抿,“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眼里盛满了悲伤,陈最快要喘不过气,他把小刀折起来,揣进裤兜里,举着个圆滚滚的苹果,“算了,谈恋爱的人都是傻子,你把苹果吃了,我就陪你出去。”
这些天,她因为焦虑过度,身体应激反应,吃什么吐什么。
闻着有股酸甜的果香,她略有迟疑地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果肉爆出浆液,滋润着干涸的喉咙。
下一秒,闻奈脸色一变,趴在垃圾桶边,把咽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胃里没有东西以后,甚至吐出了灼烧的胃酸。
“不行不行!我反悔了,你必须要输完液才能走!”陈最高声道。
闻奈没有说话的力气,等胸口舒服些了,坐在床沿边,用纸巾擦了擦唇角,“你信教吗?”
陈最楞了下,说:“我不信,我信自己。”
闻奈倚靠在床头,肌肤苍白到能透过青色的血管,她笑了一声,说:“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是不得不信。”
“我所求不多,从来事与愿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