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逢云有雨 作品

敛山河 七

敛山河七

奏折上的字逐渐煞人。

姚儋仍是跪着,拿捏不清庆和帝的态度。君威在上,庆和帝素来喜怒不定,他心里开始忐忑。

忐忑一半,那本折子打着旋飞来,砸到姚儋脑门上。

姚儋身子被砸得一歪,忙伏身重新跪好。

“你……”

圣上的声音停在耳边,姚儋不敢擡头,等他泄火。

怡王悠悠开口道:“陛下息怒,兰台的人出了差错也说不定,况且兄长他刚……”

“许文。”

庆和帝直接喑哑着打断怡王,“将涉事人等通通押入兰台候审。”

许文丶姚儋忙作揖,“臣遵旨。”

庆和帝望着姚儋道:“此事非同小可,姚儋,如果你冤穆王半分,不必等朕下旨,自己撞死在兰台前。”

“臣谨遵圣命。”

姚儋退出殿外,脖子间还凉飕飕的,忽觉庆和帝的目光像铡刀,随时都想要自己性命。

殿内再次只剩下天家兄弟二人。

庆和帝望了怡王一眼,浑身沈得不行,捂着头把神情整理好。登基两年,他一次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皇帝。他迫切渴望的位置,真登上去如坐针毡。

周学真的面孔时不时浮现在眼前,庆和帝道:“学卉,你说可笑不可笑。”

怡王垂首,等他继续说。

“朕原谅他,相信他,他却用花言巧语蒙蔽朕,私自营造火器,意图谋反。”

方才被火气冲昏头脑,庆和帝转念一想又道:“朕不许他建火器营,他便要自己做,那他下一步要怎样,要逼朕让位於他吗?”

怡王道:“陛下,您可想过,他若是真建下火器营,朝臣该如何追捧。君命在上,他私下结党造火铳,便是抗旨,是不把您放在眼里,臣亦是想不到兄长会如此,越想越觉得后怕。”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怎么会没意义。”怡王道:“陛下!姚大人不顾惜自身性命,冒死前来告发,若是穆王一党不得严惩,今后又有多少人阴奉阳违?别说穆王薨逝,就算是他年幼的儿子,有心人也能操纵……”

庆和帝听完,心凉了半截。

“如何处置陛下自有定夺,臣不懂朝堂之事,只担心此事草草了之,堵不住悠悠众口。臣斗胆,有一日问穆王,大厦将倾,手足与他的道义如何抉择,陛下可知他选的是什么?”

后话不说,庆和帝也猜到了。

周学真若要证道,自己这个天天否他的皇帝便是第一个绊脚石。

况且说到底,周学真才是人心所向的皇帝。

庆和帝摇摇头,让怡王退下,想一个人静会。

怡王便徐徐退出殿外,穿过诸臣,对他皆是恭敬至极。他忽然感知到自己的野心成就一半,剩下半点对穆王的悔恨也在这些毕恭毕敬之中烟消云散。

姚儋就在宫道中等他,作礼后,怡王颇为随意道:“你来得倒是及时。”

姚儋斜睨他一眼,想从他面色中一探究竟。

“王爷连夜传信,自然不敢耽搁。”

怡王不理会他,目视前往幽长的宫巷,“剩下的事在你们兰台之中,你自己拿捏,不必本王多说。”

“是,只是那账本……”

“本王处理了。”

姚儋悬着的心这才安置下来。

出了宫巷,隐约还能看见天边的灰烟。

昨日穆王还在朝会舌战群儒,今日却身死神销,姚儋觉得十分不真实。

他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越想越可怖。

姚儋不痛不痒地干笑道:“这火烧得蹊跷,穆王一个大活人竟然生生烧死在屋里。”

“这便是所谓的天有不测风云,姚大人,运气并不会总站在一个人那里。”

姚儋心中疑虑更重,凝眉对怡王道:“王爷,圣上若是追究下去,摸到最后终究会水落石出。”

“没有那么多水落石出,穆王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天理难容降下烈火,这不是名正言顺的吗?本王跟姚大人打个赌,这谋反的帽子扣下去,无论穆王怎么死的,到最后都会不了了之。姚大人敢赌吗?”

“你……”

姚儋舌底发寒,停在原地瞪着怡王。

疯了,眼前这个人真的疯了,他在拿兄长性命与帝王权术博弈。

怡王转身,对他道:“不过与其同本王打赌,姚大人不如忧心自己,丢了盐帐这段时日,到底泄露多少出去。此事若是办不好,圣上可是要大人撞死在兰台前的。到时候本王就算说破嘴,也救不回来姚大人了。”

他也不再等姚儋回话,把玩着手中的金簪散着步,消失在幽长的宫巷里。

金簪上的光芒与黄金宫相映衬,在姚儋眼里,恍若有点点血痕。

而后金甲卫便迅速将涉案人员连带那些研制火铳的学生捉走,全数羁押在兰台。此次捉人声势浩大,不留一丝漏网之机。

孟湘湘被捉走的时候,人还坐在屋里,魂不守舍,一会是郑子潇崩溃的面容,一会是穆王的死相。除了惊吓,她拼命在想到底是谁在深夜杀了穆王。

实则她醉酒后离去穆王的院子,到火势爆发,也并未过很久,这中间能出入王府不留痕迹更是天方夜谭。

正凝神想着,金甲卫便踢开房门,惊得阿沈尖叫不止。他们捉人不留馀地,也不解释,任孟湘湘怎么挣扎,最后还是被人拖走,一路押去兰台大狱。

她听过世子绘声绘色描述过兰台大狱何等恐怖,外加见过郑子潇上次在兰台受刑,脑中不禁将其对标古装剧里残酷的刑罚。

狱内是无尽的黑暗,不知道周遭关押的是何人,总归黑得行动都不能,唯一的光是最顶端小窗投下的点点寒星。

阿沈不知道被带到何处,孟湘湘抱紧双膝,摸索到一片冰冷的栅栏,便紧握着不敢出声。

铁锈混杂着古怪咸湿的气息萦绕在身畔,她不怕黑,现在却也开始害怕,这样的黑暗已经和失明无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送饭来,孟湘湘顺着送饭小吏的提灯光爬到边上,摸索着拿起馒头。灯光所照之处,竟露出大片血污。

孟湘湘吓了一跳,往后蹭几步,衣裙跟着沾上腥湿。但她不敢再看,抓着馒头恶狠狠啃下去,恨不得将自己噎死。

小吏探灯一照,见她是个小姑娘,便道:“吃吧,能吃的日子不多了。”

“什么意思?”

“关到这里的,一般没有好下场。”

这时,孟湘湘想起满门抄斩的佟家,那鲜血淋漓的断头台,犹在眼前,历历在目。

不知被关了多久,小吏只来送过三次吃食,但孟湘湘已经饿到头晕眼花。起初她还大口啃馒头,到后来一个馒头掰成十多块,饿了勉强吃一点。再到后来没水喝,她只能趴在墙边,张着嘴等小窗边滴落的水。

黑暗中时间是没有概念的,只有脑子在胡思乱想。

她开始细数水滴声,从一开始,数到几千,再重新数一遍。

“五千三百六十七,五千三百六十八……”

水滴声逐渐弱下去,孟湘湘累得没力气数下去,倚在墙壁上。

这段时间时不时有人进屋拿人,因为昏暗孟湘湘看不清到底被带走的是谁,但他们受刑的惨叫声穿过铜墙铁壁,敲打在孟湘湘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

叫声逐渐弱下,小吏提灯押人走过,路过孟湘湘的牢房,借微弱之光,孟湘湘见到了扶明,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甚至皮肉外翻。

她没见过如此可怕的伤,一个没忍住捂住嘴呕起来。恰在此时,又有小吏走到她的牢前,掏钥匙开锁。

许是因她是女子,对她倒没那么凶恶,只将她一路带到个阴暗小屋里。

周遭血迹斑驳,摆满各式刑具,形状古怪到想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随后一名锦衣男子合衣走入,小吏忙将孟湘湘绑好,整个身子悬在男子面前。

“本官是兰台侍御史,特审穆王谋反一案,望你不要有丝毫虚瞒,也好免去皮肉之苦。”

他还算有涵养,丢下这句话后,接着幽暗烛光开始翻案前卷宗。

“你便是延成侯孟宏汝的长女?”

孟湘湘只觉得头脑轰鸣。

谋反?

见她不说话,侍御史挥手,便有小吏走上前提起水桶泼了她一身。

衣衫受潮,潮湿又羞耻地贴着女子稚嫩的身体。

侍御史摇头道:“你是忠烈之后,又是个小丫头,本官也不想为难你,只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可以免遭皮肉之苦。”

孟湘湘被这脏水浇得透心凉,五脏六腑被恐惧添满,古装剧里那些血肉横飞的场景不断在眼前上演。她想往后躲,奈何身子被绑死,根本动不了。

侍御史又问一遍,“你是延成侯孟宏汝长女?”

孟湘湘只能哆嗦着回答,“我是。”

“穆王薨逝之时你在何处?”

“在我的院子里。”

“王府走水是否与火器相关?”

孟湘湘楞住,过往桩桩连成丝线,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会被绑在此处。

她忙道:“穆王爷是遭人杀害的,没有谋反,王府走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只需要回答本官的问题。本官再问你,你可见过穆王与其他官员私自集会?”

孟湘湘呼吸逐渐急促。

潮湿之下她反而找回了思绪。

无论杀害穆王的凶手到底是何人,火器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倘若此刻她承认见过穆王与其他人共谋,无异於将延成侯等人送上断头台,亦是将自己送上断头台。

她知道的太多,不能说,只能扛。

孟湘湘垂眼,不敢再看侍御史,“没见过。”

“你可见过穆王与你父亲密谋?”

“没见过。”

“你仔细想想。”

孟湘湘便坚定道:“从未见过,他们就算交游,也是好友相交饮酒作诗,我父亲并无官职,只玩乐,不谈论其他。”

“你怎么这么肯定?”

姚儋说着走入屋内,审视着孟湘湘。

孟湘湘舔舔干裂的唇,嗓子又干又渴黏在一起,到最后无力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谋反是怎么回事,但我从未见过我父亲与王爷有不忠之行,还望大人们明察,还孟家一个清白。”

姚儋不再看她,背过身去吩咐道:“先审王府的人,这女人嘴硬,慢慢磨。”

侍御史忙问,“大人,要对她用刑吗?”

姚儋背起手笑道:“不着急,狱里风景好,先关几日,熬一熬她自己就招了。”

他提起灯,又要命人将孟湘湘丢回那片黑暗中,孟湘湘一下子慌了,挣扎道:“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知道,我无罪,我父无罪,你再怎么审我也说不出来。”

姚儋走到她面前,伸手捏着她的下颌骨,看她几日下来被饿得面色泛黄,丝毫没有平日娇生惯养的细嫩模样。

他突然觉得出了口恶气,手劲也逐渐加重,对孟湘湘道:“穆王党谋反板上钉钉,审你也不过走个过场。不仅是你,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姊妹,哦,还有那个刺客,都要被审。你最好听话些,念及你是个女人,本官不对你用刑。”

光线骤然消失,周遭又恢覆到黑暗,隔壁审讯室的惨叫声不绝於耳。

眼泪一下子充盈,孟湘湘咬破了唇,被姚儋一把甩开,如扔破布娃娃般丢进牢房。她扒着牢门看到姚儋不近人情的面孔,才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落入他的手掌里了。

这是兰台,是姚儋的天下,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将她捏死,也是易如反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