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

陪葬

“姐, 一天一夜了,再不吃东西,你身子会受不住的。”

秋水漪站在门口, 望着紧闭的房门, 眉心折起, 担忧出声。

屋内始终没有动静。

她焦灼地在门外转。

“漪儿,你姐姐还不开门?”

梅氏疾步而来。

短短一日,这段时日养出来的精神散得一干二净。她眼下青黑, 神色带着显而易见的憔悴,唇瓣微微发干,焦急不已。

“娘。”

秋水漪轻轻唤了一声, 将手里拎着的食盒交给信桃, 握住梅氏的手, 忧心道:“您一夜没睡,怎么不去歇息?”

梅氏苦笑, “出了这么大的事,娘如何能睡得着?”

秋水漪咬唇。想起生死不明的邓世轩, 恨得直咬牙。

前日, 邓世轩当着她和秋涟莹的面自戕, 两人当时都吓坏了。

回过神后, 秋水漪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上前探查邓世轩的鼻息。

幸好, 人还活着。

她当场让人请了大夫。

后来, 邓世轩被闻讯而来的长兴伯府之人擡了回去, 秋水漪才与秋涟莹回了府。

可秋涟莹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回来之后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任凭她们怎么劝, 始终不曾开口。

牙关紧咬,秋水漪恨声道:“他邓世轩死就死了,怎么偏要死在我们面前!”

“漪儿。”梅氏沈声,“少说几句吧。”

秋水漪抿唇,将头偏向一旁。

“莹儿,你不想开门,娘不逼你。但无论发生什么,身体最重要。”梅氏对着紧闭的房门道:“娘把饭菜放在门口了,你什么时候想吃都行。”

秋水漪将食盒放在门口。

母女二人朝外走去,没走几步,急促的脚步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而来。

满头大汗的秋管家在两人眼前停下,眉头紧紧皱着,一张遭受岁月侵蚀的脸崩得极紧,面色沈重。

他喘着粗气道:“夫人,大事不好了。”

秋水漪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她看见秋管家张开唇,吐出一句话——

“长兴伯世子,没了。”

秋水漪感到天旋地转,仿佛心口被开了一个洞,狂风灌入其中,空荡荡的,茫然无措。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到茫茫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耳畔除了呼呼风声,只有秋管家的那句——

长兴伯世子没了。

“夫人!”

信桃惊慌的尖叫声让秋水漪从空洞中抽离出来。

一偏头,梅氏的身体宛如在瓢泼大雨中无人支撑的精致而脆弱的花草,无力地朝地上倒去。

秋水漪瞳孔微缩,“娘!”

她伸手接住梅氏的身子,两人一道倒在青石板上。

粗粝的石子划破了秋水漪昂贵又易破的衣裳,在她肌肤上留下一道痕迹。

没出血,但也疼。

她抱着梅氏大喊:“快去请大夫!”

“不丶不用。”梅氏虚弱的声音响起,她强撑着睁开眼皮,勉强对秋水漪笑,“漪儿,娘没事。”

那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秋水漪双唇抿成一条线。

“吱嘎——”

开门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秋涟莹站在门前,俏丽小脸此刻一片惨白,双唇干燥,毫无血色,面色因一天一夜未进食而憔悴。

她直直盯着秋管家,唇瓣颤抖,颤声道:“你丶你说什么?”

秋管家不忍,避开她的目光。

“秋叔,告诉我。”秋涟莹嗓音里已然显出哭腔,“长兴伯世子……他怎么了?”

秋管家咬牙,闭着眼道:“大姑娘,长兴伯世子没了。”

秋涟莹身子微微一晃。

“姐。”

秋水漪焦急唤声,提步便要过去。

“别过来。”

秋涟莹抓着门框,指甲陷入其中,留下几道浅显抓痕。她偏着头,哽咽道:“我想自己静静。”

“姐……”

秋水漪还想再说,又一道脚步声快速靠近。

信柳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

“夫人,姑娘,长兴伯夫人带着小厮围在府门前,她要见大姑娘。”

……

秋水漪陪着梅氏和秋涟莹候在正堂。

望了眼面色沈肃的梅氏,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秋涟莹,她低声道:“姐,你何必来这一趟?长兴伯夫人丧子,我担心她对你不利。”

秋涟莹唇瓣蠕动,犹如蚊蝇,“我必须来。”

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邓世轩终究因她而死,长兴伯夫人必然会迁怒云安侯府。

有她在,她会将怒火宣泄在她身上,而不会责怪她的亲人。

秋涟莹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坚定,“我必须在。”

劝不动她,秋水漪只好咽下满腔的担忧。

没多久,低低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好似踩在人心上。

一个妇人出现在秋水漪视线中。

她身材颇为丰腴,说不上是美人,但五官端正,一身雪白为她增了色,一看便是常年养尊处优之人。此刻双眼红肿,神情阴沈,看人时眼中露出愤恨的光,让人不禁避开她的目光。

秋家母女三人还未说话,长兴伯夫人已大步朝前,直直奔着秋涟莹而去。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她一巴掌甩在了秋涟莹脸上,紧接着哭嚎道:“贱/人,你还我儿子命来!”

这一巴掌极重,在秋水漪白皙的脸上留下一道青紫掌痕。

“姐!”

秋水漪惊呼一声,及时扶住秋涟莹摇摇欲坠的身子。

“姓崔的!”梅氏惊怒交加,“你莫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长兴伯夫人的嚎叫声停了下来,她指着秋涟莹,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恨声道:“分明是你们秋家欺人太甚,养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有了太子不够,还要来招惹我的轩儿,累得他年纪轻轻,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眼泪落了下来,长兴伯夫人字字泣血,“他还那么年轻,就这样死在了我面前,要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梅氏沈默了。

宽阔大堂内萦绕着长兴伯夫人的凄凉的哭声,听得人心生怜悯,哀愁不已。

许久,梅氏涩声道:“你想要什么?”

长兴伯夫人擦掉眼角的泪水,一字一字道:“我要秋涟莹嫁进邓家门,给我儿陪葬!”

她哭得太久,眼睛红肿得很,配上狰狞的表情,活脱脱一个恶鬼。

“你做梦!”秋水漪掷地有声,“我姐绝不可能和你儿子结什么阴亲!”

梅氏脸色难看,生硬道:“崔夫人大抵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竟说出这种荒唐话。”

“我清醒得很。”长兴伯夫人死死盯着秋涟莹,仿佛一匹困饿交加的恶狼在临死前遇见一只柔弱无害的猎物。

“我儿既对秋家大姑娘心生爱慕,我这做娘的,怎么能不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长兴伯夫人道:“要么,秋涟莹嫁入我邓家,要么……”她扬起唇,笑里的恶意扑面而来,“我一封奏折告到陛下面前。”

“我倒要看看,陛下会不会要一个水性杨花的太子妃!”

“你!”

梅氏胸前剧烈起伏,眼睛红了一圈,显然气得不轻。

长兴伯夫人冷笑一声。

对峙片刻,梅氏软了嗓音,“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过我的女儿?”

长兴伯夫人道:“我说过了,二选一。”

“崔敏!你是非要和我秋家作对不可了?”

梅氏骤然提声。

“那又如何?”长兴伯夫人满不在乎。

失去儿子对她来说,好像失去了全世界,她恨不得将所有伤害她儿子的人送入地狱。

“夫人,邓世子的事,我很抱歉。”

沈默许久的秋涟莹骤然出声,“但我与他并无私情,也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跑到我面前做出那样的举动。”

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涟莹直视长兴伯夫人,缓缓道:“邓世子是自杀,因此,您今日之举,毫无道理。我没有理由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举动,葬送我的一生,害我父母伤心难过。”

秋水漪在心里赞了一声。

邓世轩在自杀之前,难道就没想过长兴伯夫人会如何悲痛欲绝,甚至逼迫秋涟莹?

一个自我感动的蠢货,凭什么要赔上她姐的一生?

在秋水漪眼里漂亮的话,却让长兴伯夫人沈了脸,阴恻恻道:“你的意思是,我儿自作自受?”

可不就是自作自受?

秋水漪暗忖。她并未出声,抓紧了秋涟莹的手。

目光在秋家母女三人脸上一扫而过,长兴伯夫人猛地哭嚎,“好啊,这世上竟然又如今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儿子为她而死,她竟然心安理得,将一切过错都推到我儿身上!”

“秋涟莹!你不得好死!”

宛如沾了血的话,令秋涟莹重重一抖。

梅氏眉间堆积着怒气,不再维持面上的体面,高声唤道:“来人,将她给我赶出去!”

几个身强力壮的嬷嬷挟制住长兴伯夫人,托着她往外走。

长兴伯夫人挣扎着回头,一双猩红的眼恶鬼般望着秋涟莹,诅咒连连。

“秋涟莹!你这个贱/人,你害了我儿,你不得好死!我要让你为我儿子陪葬!”

“老天啊,你睁睁眼吧,这样恶毒的女人,怎么还让她活在世上!”

“秋涟莹!你给我等着!”

“你不得好死!”

哭喊声逐渐远去,秋涟莹再也承受不住,瘫软在地。

她将脸埋在手心,低低的啜泣声从里头传出,“我不想他死的,他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秋水漪鼻头发酸,蹲下身抱住秋涟莹颤抖的身子,“姐,是他自己发疯,和你没关系,你别难受。”

“……我也不想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梅氏红了眼,将姐妹俩一起揽入怀中,安慰道:“别怕,有娘在,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女儿,别怕……”

堂内一片寂静,唯馀秋涟莹伤心的啜泣声。

……

哭了一场,秋涟莹的心情好了不少。

和秋水漪一左一右靠在梅氏肩上,她红着眼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梅氏轻轻摸着两个女儿的脑袋,柔声道:“好了,今日累了吧,快回去……”

“夫人!大事不好了!”

丫鬟跌跌撞撞奔来。

……

云安侯府门前。

周乾一身红衣,持剑而立。

阳光洒落在身,驱不散他眉间阴翳。漆黑瞳孔中仿佛含着一点红光,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内翻涌。

百姓们早已围了上来,窃窃私语。

周乾擡起头,表情平静中透着一股狰狞,对天大喊:“涟莹姑娘,今生无缘能与你结为夫妻,来世我们再续前缘!”

语罢,他猛地举剑。

“啊!”

百姓们惊叫着四散而逃。

红衣被阳光笼罩,灿烂又诡异。

星星点点血迹溅在黑漆色的侯府大门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