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莹
秋水漪不可遏制地心疼这个男人。
倘若百里赫不曾写过那张药方, 或者穆玉柔未曾恢覆记忆,再或者,她能对自己的儿子产生哪怕一丝怜悯之心, 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惜, 造化弄人。
秋水漪抱着他, 轻轻抚摸着他后背柔顺如绸缎般的长发,柔声道:“我会陪着你的。”
沈遇朝将她抱得更紧。
两人谁也不再开口。
过了许久,沈遇朝终於将她放开, 听声音已经恢覆了平静,“走吧。”
秋水漪点头。
转身时馀光扫了一圈,她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没人。
两人并肩, 缓步回了客栈。
左溢给百里赫和程玉要了房, 两人已经转战到另一间屋子。
时不时从紧闭的门窗内传来他们醉意十足的声音。
消失了一上午的尚泽匆匆而归, 神色紧绷。
秋水漪对他轻点了下头,退了出去。
脚步一转, 去了信柳的屋子。
说起来,回来后, 她还没见过牧思川。
信柳开了门, “姑娘。”
秋水漪从往里看了眼, 轻声道:“还没醒?”
信柳摇头, “昨夜睡得沈。”
进了门, 秋水漪走到牧思川床头, 掀开帐子。
被子盖到脖颈, 小孩睡得双脸红扑扑的, 极为可爱。
秋水漪伸手探他体温。
刚从外边回来, 她的手还带着寒凉,方一触碰到温热的额头, 牧思川霎时皱起了小眉头,眼皮下的眼珠转了转,睁开了。
秋水漪收回手,柔声道歉,“我把你吵醒了?”
牧思川睡得有些懵,闻言摇了摇头,望着秋水漪的眼神带着朦胧之意,好像人已经醒了,意识却为醒。
给他掖了掖被子,秋水漪嗓音低柔,“再睡会儿吧。”
她擡手放下床帐。
牧思川终於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拉住秋水漪的袖子,激动道:“不不不,不睡了。”
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秋姨,真的是你吗?”
秋水漪好笑,“是我。”
牧思川一下红了眼,哭音没忍住从嗓子里溢了出来,“我还以为丶还以为……”
泪珠挂在眼角欲落不落,他用力仰起头,想将泪水憋回去。
秋水漪看得心疼,将他揽进怀里哄,“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别哭。”
牧思川忍住抽泣,在她怀里重重点头,“我不哭。”
突逢巨变,牧思川极没有安全感,亦步亦趋地跟着秋水漪,几乎是她去哪儿就去哪儿。
下午秋水漪陪着沈遇朝在房里看书,他也守在一旁。
秋水漪看话本子,他分明看不懂,却装模作样地点评几番。
那认真的小模样将秋水漪逗笑了。
沈遇朝对这碍眼的小子十分不满。
正欲开口将他赶出去,擡眼时瞧见秋水漪的模样,那话哽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少女微微偏头看着身侧小童,侧脸莹润,盈满笑意。
神情温柔得仿佛一缕熹光。
沈遇朝长睫低垂,窗边阳光洒落,在他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散去,信桃敲响了沈遇朝的房门。
“姑娘,王爷,该用膳了。”
秋水漪应了声,信桃便领着提着食盒的小二进来。
小二擡头飞快扫一圈,没见到程玉的人影,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手脚麻利将菜摆在桌上,笑容堆了满脸,“各位客官请慢用。”
秋水漪:“劳烦。”
小二乐呵呵地退下。
秋水漪先给牧思川夹了一筷子菜,“来,你病刚好,可得好好补补。”
牧思川笑容乖巧,“谢谢秋姨。”
“不客气。”
秋水漪笑得眼睛弯弯。
沈遇朝睨了两人一眼,面无表情地往嘴里送了一筷子白饭。
秋水漪没注意他的小情绪,一门心思吃饭,时不时给牧思川夹菜。
吃了半分饱,她总觉得遗漏了什么,目光转了一圈,陡然问道:“百里叔和程大夫呢?”
信桃迟疑,“他们一下午都在屋内没出来,想来该是醉了。”
也是,照他们喝酒的速度,可不得醉?
秋水漪吩咐,“让小二提前备好醒酒汤,他们醒后便送上去。”
信桃:“欸。”
“担心他们做什么?”
眼前空碗突然多了块剃了刺,雪白晶莹的鱼肉。
沈遇朝漫不经心道:“那么大年纪了,总不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秋水漪放下筷子,语气幽幽,“百里叔和程大夫瞧着与我爹娘差不多大,王爷是在嫌弃他们年老不中用了?”
水眸里带着控诉委屈之意。
沈遇朝呼吸一滞,捏着筷子的手一抖,“本王……我丶并无此意。”
难得见他吃瘪,秋水漪噗嗤一笑,眼角眉梢都挂着欢喜,“玩笑而已,王爷怎么还当真了?”
沈遇朝眼中慌色退散,笑道:“漪儿如今胆子越发大了,竟拿本王作乐子。”
秋水漪偏头,笑容烂漫,“王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胆子大。”
“也是。”沈遇朝盛了碗汤递过去。
两人之间仿佛有种别样的磁场,令他人插不进去。
牧思川埋头吃饭,害怕眼里难过被人瞧了去,不敢擡头。
他嚼着嘴里的食物,没忍住扁了嘴,鼻头泛酸。
在家里,小叔叔和小婶婶也是这样的。
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
……
用完晚膳,信桃去寻小二将碗筷撤下。
将将出了房门,斜对面屋里陡然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摔打声。
她被吓了一跳,一时没有动作。
“怎么了?”
秋水漪注意到她的异样,上前查看。
牧思川跳下凳子,迈着小腿跟上。
信桃指着紧闭的房门,“姑娘,他们……”
话未尽,房门乍然四分五裂,木屑朝着众人而来。
一阵风涌过,眼前落下大片青色,她被人密不透风护住。
木屑哐啷落地,沈遇朝放下袖子,眸带寒光。
秋水漪问:“没事吧?”
信桃摇头,“奴婢无事。”
牧思川也道:“秋姨,我没事。”
秋水漪这才放下了心,皱眉望向对面。
屋内一片鸡飞狗跳。
桌椅茶壶砸了一地,浓烈的酒味与奇怪的气味萦绕在空气中。
程玉衣衫不整地追着百里赫,手里抓着一个酒坛子,猛地朝他掷去,脸色阴沈得像要杀人。
“老子杀了你!”
百里赫躲得及时,酒坛子摔在墙上,啪一下碎开。
这一声仿佛将他昏沈的意识惊醒,百里赫眼里大片的惊慌散开,面色震惊到毫无血色。
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程玉,你居然是个女人!”
声音大得仿佛要掀开屋顶。
程玉双眼喷火,怒吼道:“百里赫,我要杀了你!”
秋水漪惊呆了。
目光呆滞地移向程玉。
白瓷般的脸上遍布红霞,眸间怒气横生,不显狰狞,反而多了几分媚色。
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精致的锁骨。下方起伏山峦分外明显。
秋水漪结巴了,“她她她她……程大夫,是个女子?!”
沈遇朝瞟了眼震惊羞涩又愧疚的百里赫,颔首道:“看样子是了。”
程玉追上了百里赫,一脚踹在他臀上。
百里赫疼得嗷一声,欲哭无泪,“小玉,好小玉,你先冷静冷静。”
“我冷静个屁。”程玉面如修罗,煞气十足,“百里赫,你个龟孙敢睡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死,老子不姓程!”
说完又是一脚。
“嗷!”
百里赫抱着屁股拼命跑,边跑边嚎,“我错了,小玉我错了,别打了,我们好好谈谈。”
“老子不想和你谈。”
程玉听不进去,双眼猩红。
百里赫没法,在程玉的攻势下就地一滚,跳窗而逃。
“沈小子,那药够你吃三个月了,三月后我去京城找你。”
话音很快消散在空中。
程玉冷笑一声,“跑得掉吗你。”
她一甩袖,追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秋水漪一脸梦幻。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沈遇朝扯唇,“本王没功夫管别人的风流韵事。”
转身之际,袖子被人扯住。
他低头,目光带着询问之意。
秋水漪指着那间一片狼藉的屋子,无奈道:“没功夫管别的,但这个总得管吧。”
她略显头疼地摇头。
短短一日的功夫,就为程玉赔了两次。
如此强的战斗力,希望百里叔自求多福吧。
……
月色朦胧。
躺在床上,秋水漪梳理这段时日得来的消息。
程大夫说百里叔被女人所骗,那女人很显然是穆玉柔。
这么说,穆玉柔是在逃出苗族的途中受伤失忆被沈朔捡了回去?
事实证明,路边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不要捡。
怀着这个念头,秋水漪闭眼睡去。
屋里青烟缭绕,她的精神渐松,沈沈睡去。
对面屋。
沈遇朝猛然睁眼。
翻身而起,他大步离开,一脚踹开秋水漪的房门。
掀开幔子,里头空空如也。
窗门大开,夜风涌动。
沈遇朝额头青筋暴跳,面色狠厉。
脚步声叠起,察觉到动静的左溢与尚泽匆匆赶到。
“王爷,出什么事了?”
视线触及无人的床榻,尚泽陡然闭了嘴。
沈遇朝眸中冷色翻涌,嗓音里的戾气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追。”
“找到人后,杀无赦。”
……
“哐当——”
门开了,秋水漪被重重扔进去。
掌心摩挲着粗粝的地面,疼得她“嘶”一声。
门被阖上,紧接着是一阵落锁声。
秋水漪闭了闭眼,平息内心的怒气。
半路醒来发现自己被人抗在肩上,吓得她险些失声尖叫。
幸好她忍住了,一路装晕。
就是不知这次又是谁想对付她。
赵希平?纪锐?周云惇?
亦或是……韩子澄?
秋水漪叹了声气,也不知道沈遇朝是否察觉她失踪了。
他能找到她留下的线索吗?
收敛情绪,秋水漪从地上爬起。
方擡眸,她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形状完美,瞳仁透着琥珀般的光泽。
眼睛下方琼鼻挺翘,花瓣似的唇微微抿紧,可见主人心情并不松快。
她长得极美,如挂在枝头高贵明艳的海棠。
更重要的是,秋水漪与她相对而立,跟照镜子似的。
一模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