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秋水漪忽然明白, 为何当初沈遇朝自比昙花。
昙花花期短,其他的花,长的盛放几个月, 短的也有十来日, 唯有昙花, 一瞬即逝。
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活下去的念头。
也终於明白,原着里, 沈遇朝为何死得那般突然。
不是他杀。
他是死於自杀。
身侧人的呼吸越发微弱,轻得仿佛一片羽毛。
擦掉脸上的泪,秋水漪俯下身, 不停摇晃着他, “别睡, 沈遇朝,千万别睡。死有什么好的?人死如灯灭, 说不定,你父王早就投胎转世去了, 你根本见不着他。”
“沈遇朝, 别死啊。”
晶莹的泪自秋水漪眼中坠落, 滴在沈遇朝眼皮上, 烫得他一颤, 抖着睫羽睁开眼。
“秋二姑娘。”他的嗓音极轻, 带着卸下重担的轻松之意, “我死后, 会将端肃王府的财产全部交由你。往后, 你可自行婚嫁。”
秋水漪咬牙,“好, 到时候,我就用你的钱招赘,逍遥一辈子。”
沈遇朝喉中发出一阵轻笑,“好。”
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起身,握住掉在地上的刀。
刀柄一转,将刀口对准自己。
“沈遇朝!”
秋水漪惊得后背冒出冷汗,急急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沈遇朝掌中用力,锋利刀口贴在薄薄的颈侧皮肤上。
惊慌之下,秋水漪将手伸向刀口,白皙的手上霎时多了一道伤口。
沈遇朝一惊,忙收了动作。
趁此机会,秋水漪夺过他手里的刀,用力扔了出去。
“秋二姑娘,你这是何必?”
沈遇朝抿唇。
秋水漪望了眼手背上的伤口,突然发了狠,将沈遇朝重重推倒在地。
她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两手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道:“你死,你尽管去死!实话告诉你,我这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一个弱女子身在野外,找不着吃喝,先吃了你。”
压下上身,秋水漪眼里冒着火光,一字一字道:“渴了,喝你的血。饿了,吃你的肉。等你死无全尸,我看你怎么去见你父王。”
秋水漪这一推力道极重,伤口撕裂,疼得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沈遇朝险些喘不过气来。
但他在笑。
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清风朗月的笑容。
手臂上擡,遮住眉眼,低低的笑声回绕在秋水漪耳侧。
说不出的喜悦。
他道:“血肉相融,听起来似乎不错。”
秋水漪整个人怔住。
半晌,她垂下眼,拉开沈遇朝的手,在他疑惑的眼神中,细细端详着他的眼。
很好看的一双眼睛。
标准的桃花眼,眼尾略翘,眼周自带粉晕,瞳孔的颜色却极黑,冲淡了那股多情的意味,多了丝冷淡。
眸底深处,玉石俱焚的疯劲已经褪去,此刻仿佛风暴后平静的湖面。
明净丶澄澈。
秋水漪能看出,他处於一种极为轻快的状态。
他是真的丶真的很想去死。
可是……
可是她真的,舍不得。
起初接近沈遇朝时,他还是自己姐姐的未婚夫。
她想活下去,知道秋涟莹对他并无感情,便毫无负担地接近他丶撩拨他。
知道他会死,即便他成为了自己的未婚夫,对沈遇朝的感情,却始终是游离在外的。
考虑最多的,不过是想办法让他躲开他的命中之劫。
可此时此刻,知晓他真正的死因,曾经被秋水漪忽略的东西,齐齐涌了出来。
她想起雪地中的初见。
想起茶楼下的拥抱。
想起他璀璨烟花下,被光染得温柔而明亮的目光。
她不会让他死。
她会将他从地狱中拉出来。
无关她的寿数。
她只是,突然想和他有个未来。
秋水漪俯下身,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缓缓道:“沈遇朝,我骗了你。”
沈遇朝目光微怔。
秋水漪弯了弯眼,“心悦你,是骗你的。”
“接近你,也另有目的。”
“那日在王府,我看出你在试探我,故意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你信了我,给了我光明正大出现在你身边的机会。”
“最初,我心怀不轨。可是后来……”指腹轻轻摩挲着沈遇朝的侧脸,有泪从秋水漪眼中溢出。
眼前一片模糊,她看不清沈遇朝的神情,只能听见自己略带哽咽的声音。
“后来,假戏成了真。”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厌也好,恨也罢,我等你找我算账。前提是你要……”
指尖用力,秋水漪重重抹去沈遇朝脸上的血,掷地有声。
“活下来。”
……
火堆劈里啪啦地响着,火光驱散了山洞的黑暗。
秋水漪用匕首割下两块里衣,随后拿起竹筒,倒出里头的水。
沈遇朝躺在她身侧,双眸紧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
即便在昏迷中,他的眉心依旧紧紧皱起,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疼痛。
摸了下沈遇朝滚烫的额头,秋水漪将浸湿的里衣叠好,轻轻搭上去。
解开衣裳,白皙肌肤上的伤口正在覆原。
秋水漪松了口气。
还好,他这个月的伤已经覆发过了。不然照现在的情形看,不用沈遇朝自行解决,他也撑不过去。
秋水漪第一次期盼他那药人体质给点力。
除去沈遇朝的衣物,秋水漪用湿帕子擦拭他身上的血迹。
旧的擦完后,总会有新的冒出来,怎么也擦不完。
她又割下一块布,将一旁的药草包成团,捡起一块石头,使劲捶打。
许久未曾做过这等活计,片刻的功夫,额上便沁出了汗。
秋水漪自嘲地想。
果然是安逸日子过久了。
用袖子轻轻擦干,秋水漪继续捶打。
点点绿色露了出来,她放下石头,揭开布。
绿色药草被捶打成渣,与药汁混在一起,不怎么美观。
秋水漪用手指抠出一块,动作轻柔地敷在沈遇朝伤口上。
幸好当初在郭家村时跟着爷爷辨认了几种常用的药草,不然对着沈遇朝满身的伤,她还真是毫无办法。
将沈遇朝的伤细细涂抹完,又将他的衣裳一件件穿回去,秋水漪筋疲力尽,累得瘫软在他身侧,双目无神地望着山洞顶。
说完那些剖白的话,秋水漪并未得到沈遇朝的回应,擡头一看,却见他已经晕了过去。
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可容身的山洞,秋水漪费劲力气将他弄了进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沈遇朝本就伤重,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发起了热。
秋水漪急得四处寻找可以给他降热的东西。
好在运气好,在一丛竹子后寻到一处水源,又在不远处寻到了止血的药草。
这一通忙活下来,秋水漪身心俱累,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
疲惫感一阵又一阵涌上来,她靠着沈遇朝,蜷缩起身子,缓缓闭上眼。
意识昏沈中,迷迷糊糊地想。
沈遇朝当时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
秋水漪是被热醒的。
睡得正香时,身侧忽而传来一阵滚烫热意,硬生生将她热出一层薄汗。
睁开眼,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她看见沈遇朝脸上再度浮现的红晕。
秋水漪一惊,眸中睡意霎时去了大半。
连忙起身去探沈遇朝额上温度。
好烫。
秋水漪担忧地取下帕子,指尖一触,惊觉这帕子竟已经快干了。
重新将帕子打湿,又给沈遇朝敷了回去。
现在这个条件,若是让他继续烧下去,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子。
秋水漪不敢再睡,将水浇在手上,轻轻拍打着脸,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守着沈遇朝,给他换了一遍又一遍的帕子。
果不其然,这一晚上,沈遇朝烧了又退,退了又烧,反反覆覆,将秋水漪折腾得不清。
直到天快亮时,这烧才终於退了下去。
秋水漪困得不行,确认他不会再烧,躺回沈遇朝身边,眨眼就睡了过去。
……
阳光爬上眉眼,带了些微暖意。
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缓缓掀开了来。
意识清醒的那一刻,沈遇朝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直到身上源源不断的疼痛,将他拉回了人间。
楞了许久,沈遇朝才转过目光,打量着周围环境。
他所处的地方是个山洞,洞口被杂草遮挡着。
稀疏的光从外面照进来,洞中一切清晰地落入眼帘。
地上落了几个沾满血的布团和数个竹节。
低下头,身上伤口敷满了草药。
沈遇朝用手去碰,这一动,手上顿时传来一阵阻力,阻止了他的动作。
沈遇朝看过去。
略显狼狈的少女躺在他身侧,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少女眼下青黑,眉心拧起,睡得并不安稳。
有几丝发丝凌乱地落在侧脸,唇色微白,娇怜不已。
沈遇朝凝视着她,心脏忽然重重一跳。
昏迷前少女的话响在耳侧。
须臾,沈遇朝用另一只手,轻柔地将秋水漪的碎发别在耳后。
当初与秋水漪立下那个赌约,无非是他太过自信。
他自信绝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爱情?那是最为无用且会致命的东西。
他的父王因为这两个字,从一个驰骋沙场的盖世英雄,沦落到被做成人彘的境地。
那是何等的耻辱与凄凉。
他绝不会步父王后尘。
他会死,只会死在自己手上。
可世事难料,当初少女那句“你岂知那蝶不会得偿所愿”竟成了真。
一个最不相信爱情丶一心想死的人,为了一个女子,头一次生出了想活下去的念头。
只因那句“假戏成真。”
是她赢了。
沈遇朝想。
所以,千万别再骗他。
他会疯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