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回京

下葬那日的场面极为盛大。

牧家人向来与人为善, 街坊邻居中来送他们的不少。

几十张白幡在空中飞扬,如同层层缥缈流动的岚雾。

冥钱在半空纷纷扬扬,好似一场三月飞雪。

三十多具棺材在人群中游动, 令不明所以的行人头皮发麻, 不由唏嘘。

哭声震天。

太阳掩映在团团黑云中, 雨丝细密如针,落在发间,形成无数颗细小的雨珠。

秋水漪跟在队伍后, 目光扫过一路跟着棺材哭泣的人群。

胖婶子的身影在其中极为显眼。

她哭得泪痕满面,眉间堆砌着哀伤。

怀里的孩子跟着哭,哭声一声比一声哀切。

在这种情形下, 秋水漪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队伍一路向郊外前行。

秋水漪为他们寻了处风水宝地。

依山傍水, 山清水秀。

只盼下辈子, 他们能一生顺遂,富贵平安。

将棺材安置妥当, 雇来的短工勤勤恳恳举着铁锹掩埋。

沈遇朝撑着伞站在秋水漪身侧,垂首道:“雨大了, 此处本王盯着就好, 让信柳信桃先送你回去。”

秋水漪摇头, “他们毕竟与姐姐相识一场, 让我送他们最后一程吧。”

沈遇朝便不再劝, 安静地陪着她。

立完碑, 胖婶子突然冲过来跪在秋水漪不远处的坟前, 抱着那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天杀的, 都是些好孩子, 怎么就这样去了!”

“老天保佑!害你们的恶人一定不得好死!”

丰膄的身子摇摇欲坠。

秋水漪疾步上前,扶住胖婶子, “婶子,恶有恶报,您莫要太过悲伤,这样哭下去,若是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低头的瞬间,她看见一张哭得满脸通红的小脸,黑葡萄一般明亮的眼睛蕴含着滔天恨意。

秋水漪一怔。

那孩子与她对视,眼中骤然爆发出灼人的光,唇瓣上下阖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胖婶子立起身子,孩子的脸顺势埋进她怀中。

她哽咽道:“好,好。我不哭,我还要亲眼看着那些恶人伏诛。”

见秋水漪的视线落在怀中,胖婶子面露赧然,“倒是让姑娘见笑了。我家与牧家一向亲厚,小孙子与牧家的小公子自幼便是玩伴,突闻噩耗,难免有些失态。”

“人之常情。”

秋水漪浅浅一笑。

她站起身,扫了一圈已经立得差不多的墓碑,“雨大了,孩子体弱,淋不得雨,婶子还是早些带他回去吧。”

“好。”

胖婶子用袖子擦干眼泪,抱着孩子站起。

……

将牧家人安葬后,秋水漪一行人便准备启程回京。

徐明得知消息,特来相送。

“王爷这么快就要回京了?怎么不多住些时日。”徐明匆匆而来,发丝微乱。

“牧家既无漪儿友人的踪迹,自然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沈遇朝一手负於身后,话里暗藏敲打,“不过徐大人,本王虽不在扬州,但这桩案子也不可懈怠。”

端庄垂首的秋水漪听见那声“漪儿”,心尖仿佛有蚂蚁爬过,带了一阵挥之不去的痒意。

耳后根也跟着泛红。

她暗暗羞恼地瞪了沈遇朝一眼。

背后仿佛长了眼睛,沈遇朝侧目瞧她。

秋水漪针扎似的飞速将视线移开。

正撞见慌慌张张朝这个方向而来的一道略显熟悉的身影。

“小四,小四,你去哪儿了?你别吓奶奶,快出来!”

那身影向秋水漪冲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急声道:“姑娘,你可有瞧见一个男孩?”

在腰间比划两下,胖婶子道:“这么高,长得白白嫩嫩的,五六岁的模样。”

秋水漪摇头,“未曾。婶子家孩子丢了?”

“这一大早上就不知去哪儿了。”

胖婶子急得都快哭了,“这死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

秋水漪指着徐明,“那位是扬州刺史,婶子若要帮忙,我可以为婶子引荐。”

胖婶子目光微闪,“刺丶刺史?”

秋水漪点头。

“我不过就是个平头百姓,这点小事,哪用得着麻烦刺史大人?”胖婶子敛了急色,一脸的恍然大悟,“昨晚那小子闹着要吃桂花糕,刚吃过晚膳,我便没给他,说不定他是偷偷拿压岁钱去买桂花糕了。”

胖婶子不好意思笑笑,“又麻烦姑娘了。”

“岂会。”秋水漪摇头轻笑,“婶子快去吧。”

目送胖婶子离开,她眉头轻轻蹙起。

“漪儿,该走了。”

沈遇朝在唤她。

满腔疑虑堆积,秋水漪便没纠结那声“漪儿”,顺从回到沈遇朝身畔,屈膝道:“徐大人,再会。”

“王爷和秋姑娘慢走。”

徐明笑得一脸亲和。

凝望着逐渐远去的船,他嘴角笑意越盛,啧啧两声,话里含着遗憾,“哎呀呀,怎么就走了呢。”

“大人。”

随从恭敬在他耳边低声。

徐明眉头皱起,话音落下后又松开,“去吧。”

……

秋水漪双手撑着围栏,眺望在她眼中越来越小的扬州城。

“怎么了?方才便觉你神色不对。”

一道青色身影在她身侧站定。

“我觉得,胖婶有些不对劲。”

“何处不对?”

“说不上来。”秋水漪摇头,“但她好像……有些惧怕徐刺史。”

“寻常百姓怕官很正常。在他们眼中,县令便是不得了的官了,何况是一州刺史。”

沈遇朝学着秋水漪,一手落於栏杆上。

“那王爷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可曾害怕?”秋水漪注视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怕?”

沈遇朝侧目,轻轻一笑,“本王从无所惧。”

一缕阳光从云层中倾斜而出,映照着他的眼,宛如一对流光溢彩的宝石。

眸底深处仿佛藏着漩涡,意图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秋水漪不禁恍了神。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可再好不过了。”

来时遭了不少罪,但回程时大抵是已经习惯了水上颠簸,秋水漪并无不适。

明月高悬,朦胧银纱洒在江面上,比起白日的辽阔多了几分神秘的危险之意。

秋水漪吹了会儿风,乘着夜色回了屋。

心里存了事,躺在床上,秋水漪并未在第一时间睡着。

她睁着眼思索着堆积的所有问题。

夜晚静谧,唯有水声不断。

在这种情形下,房内一切动静都被放大。

骤然听见什么东西开合的声音,秋水漪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随之而起的脚步声却令她打碎了这个念头。

那人从她床边走过。

秋水漪紧张得捏起拳头。

是刺客?还是混进船上的盗贼?

那动静移到桌边,紧接着,极为明显的吞咽声响起。

秋水漪猛地掀开幔子,大声道:“来人啊,抓贼!”

外间信柳信桃瞬间被惊醒,慌乱的脚步声叠起。

夜中亮起一丝光亮,信柳举着灯,衣带尚未系好,手忙脚乱进来,“姑娘,贼在哪儿?”

秋水漪未答。

她望着坐在桌边的人,神色一点点凝固。

那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身上衣裳皱巴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顶在头上,两只脚丫光秃秃地露在外头,白嫩的脸蛋上有几道红痕,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压的。

他双手举着一块糕点在吃,碎屑沾在嘴角,显得憨态可掬。

“姑娘,您怎么样了?”

信桃冒冒失失进来,手中烛台为房内又添了几分光亮。

那孩子看清秋水漪的模样,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丢掉手里的糕点,两条小腿飞快捣腾,跟个小炮仗似的冲进秋水漪怀里。

“小婶婶,你和小叔叔去哪儿了?好多血,死了好多人,宇伯伯和飞哥哥都没了,川儿害怕。”

信柳信桃对视一眼,双双震惊。

脑子乱成浆糊,秋水漪大脑彻底无法运转。

怀里的小身子不断往她怀里拱,小手紧紧抱着她的腰,看样子是吓坏了。

有个名字在脑中一闪而过,秋水漪勉强理出一丝头绪,“你是……牧思川?”

牧思川重重点头,含着哭音道:“是我啊小婶婶。”

真的是他?

秋水漪难掩惊讶,“可你不是和牧家公子在一处吗?”

“爷爷罚我写大字,我不服气,从狗洞钻出去找小义玩。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家里死了好多人。”牧思川嚎啕大哭,“伯伯叔叔哥哥们都死了,是飞哥哥发现了我,将我塞回了狗洞。他让我快跑,不准回去。”

“小婶婶,川儿想要爷爷,想要小叔叔和飞哥哥,我想要他们回来。”

孩童痛苦无助的哭泣声令信柳信桃红了眼。

秋水漪也不好受,心中酸涩得紧。

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亲眼目睹全家被灭门,这种心理创伤,或许要经年累月才能消失。

但再可怜,该说的话也得说。

上半身后仰,让牧思川稍稍离开自己的怀抱,秋水漪摇头,郑重道:“牧小公子,我不是你小婶婶。”

牧思川哭得通红的小脸楞住,“怎么可能,你就是我小婶婶。”

“我真的不是。”秋水漪认真与他解释,“我姓秋,名唤水漪,与你的小叔叔,牧家公子未曾谋面。”

“二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动静的沈遇朝闯了进来,绸缎般的乌发散在身后,外袍系得略微有些松散,神色匆匆。

“是……”

“我知道了!”

秋水漪正欲开口,怀里的牧思川蓦地跳了出去,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沈遇朝。

当着众人的面,他指着沈遇朝,恨声道:“是不是你这坏男人抢了我小婶婶,不让她认我的?!”

紧跟着沈遇朝而来的尚泽脚步刹住,不可置信地问身后的左溢,“这小东西活腻了?”

左溢睨了他一眼,嫌弃之意溢於言表。

“嘿你什么表情。”尚泽不服气,正要动手,脖子忽然被人勾住转了个身,背对着众人。

“你干嘛?”

尚泽不解。

左溢沈声道:“屋里有女眷。”

这大晚上的,王爷进去也就罢了,他们若是冒冒失失闯进去看见了不该看的,那才是活腻了。

屋内,信柳信桃被牧思川这句话震住,望着这小家夥的眼神不由带了崇拜。

敢骂大名鼎鼎的端肃王,这小家夥长大了定然有出息。

“你是谁?”

沈遇朝倒是没露出怒容,平心静气地问。

“你管我是谁!”

牧思川咬着牙,活似一头发怒的小狼崽子。

沈遇朝慢条斯理地走到牧思川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轻声笑道:“你大半夜出现在本王未婚妻屋内,我如何不能管?”

“你胡说!”牧思川气得双眼通红,“她分明是我未来的小婶婶。”

“你强抢他人的未婚妻,我要报官抓你!”

秋水漪没忍住笑了声,下床后扯过架子上的外裳披上,匆匆系好后来到二人身侧。

“王爷,这是牧家的小公子。小孩子不懂事,王爷见谅。”

沈遇朝猜出了这小崽子的身份,闻声笑道:“本王自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秋水漪在牧思川面前蹲下,耐心解释,“牧小公子,我确实不是你口中的小婶婶。”

“不可能!”牧思川眼里的泪珠摇摇欲落,“你分明和我小婶婶长得一模一样!”

“你小婶婶可是换作秋涟莹?”

牧思川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小婶婶叫什么名字,但是小叔叔叫她阿莹,飞哥哥叫她莹姐姐。”

“那就是了。”

秋水漪轻笑,“我们生得一样,因为你小婶婶,是我同胞姐姐。”

她柔声道:“你看,我这里有颗痣,你小婶婶可有?”

她指着自己鼻尖。

牧思川呆楞住,小婶婶鼻子上,有痣吗?

男童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秋水漪又道:“姐姐失踪多日,我此行下江南,便是来寻她的。”

“她出了意外,身上定没有多馀的银钱,可你看。”秋水漪指着屋内,厚着脸皮道:“这艘船都是我租下的,你小婶婶可有这么多银子?”

沈遇朝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秋水漪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她又没撒谎,等成亲后,他的可不就是她的?

看出她的意思,沈遇朝失笑。

牧思川却是呆住了。

他低着头,喃喃道:“小婶婶每次想要什么东西,都让小叔叔付钱。”

擡起头时,牧思川的眼里的泪啪嗒啪嗒掉下,哽咽道:“你丶你真的不是我小婶婶……”

他哭得可怜,秋水漪难免心软,动作轻柔地擦去牧思川面上的泪,“别哭了,你要是想去寻他们,我可以帮你。”

泪水糊了一脸,牧思川哭成了小花猫,“你怎么帮我?”

“我想,姐姐应当是回家去了,等到了京城,就能见到他们。”

“京丶京城?”牧思川问:“小婶婶的家在京城吗?”

秋水漪点头。

男童还想追问,肚子里突然传出一股响声,他抱着肚子,尴尬地红了脸。

秋水漪失笑,扫了眼桌上糕点,“信柳,去帮他煮碗面来。”

信柳“诶”了一声。

面很快被端上来。

牧思川捏着筷子,埋头呲溜呲溜地吃着。

夜里凉,吃一碗热腾腾的面,小脸都被热气蒸红了。

秋水漪坐在一旁,为沈遇朝倒水,“夜深了,王爷不去休息?”

执起杯盏,沈遇朝饮了一口,“清梦被扰,一时半会儿该是睡不着了。”

秋水漪幽怨地瞥了他一眼,“王爷这是在怪我?”

“怪姑娘生得太好,勾得本王寤寐思服。”

沈遇朝侧头,烛光映在眼中,好似夜幕中闪烁着的星子。

笑声仿佛贴着秋水漪耳畔,引得她瞬间羞红了脸。

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正经了!

秋水漪瞪他。

沈遇朝轻笑出声。

眉目疏朗,如星如月。

二人目光交织,跟磁似的。

“我吃好了。”

男童的嗓音打破粘稠的氛围。

秋水漪慌慌张张移开视线,低咳一声,掩饰内心的局促。

她望着牧思川,柔声问:“饱了?要不要再来一碗?”

牧思川摇头,板着小脸郑重道谢:“多谢款待。”

秋水漪失笑,“一顿饭而已,远不如你们家收留我姐姐的恩情。”

提到秋涟莹,牧思川难以避免想起牧元锡,失落地抿紧唇。

秋水漪忙转移话题,“你这段时日都在何处?又是怎么躲在船上的?”

牧思川乖巧回答:“我跑出去后,是杨奶奶收留了我,让我和小义一同吃住。”

“听说衙门有人要安葬伯伯叔叔们,杨奶奶去一探究竟,她回来后说,你和小婶婶长得极为相似。”

牧思川道:“我原本是不信的,直到伯伯叔叔们下葬那日……”

他哽咽两声,“见到了你,我越发确信你就是我小婶婶,於是瞒着杨奶奶偷跑出来。我个子小,趁人不注意,藏进了箱子里,这才上了船。”

“原来如此。”

事情这便明了了。

怪不得那位胖婶子孩子丢了跑来问她。

想必是猜到了这孩子会偷偷跟着她。

“那你不告而别,岂不是会惹得杨奶奶伤心焦急?”

牧思川羞愧道:“我管不了那么多。而且丶而且我给小义留了信,他会将信交给杨奶奶的。”

“等找到小叔叔,报完仇,我会回去亲自向杨奶奶赔罪。”

他握着拳头,一脸坚定。

秋水漪心软地揉了揉他头顶,“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小叔叔。”

“谢谢你。”

牧思川认真道。

“若是不介意,你可以唤我一声秋姨。”

“秋姨。”

“诶。”

秋水漪笑脸盈盈,“太晚了,快去休息吧。”

“秋姨,我……”牧思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秋水漪的神情,忐忑道:“我……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秋水漪还未回话,沈遇朝已然站起,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不可以。”

“左溢已备好了屋子,本王带他去。”

对秋水漪柔声说完,沈遇朝揪住牧思川的衣领,不由分说拎着他出去。

“放开我,你放开我!秋姨,秋姨……!”

声音越来越远,秋水漪唇角弯起,双眸亮如繁星。

……

大抵是突遭变故,牧思川极为乖巧,倒是没有半分他口中挨了罚心存不满偷跑出府的顽劣。

他生得玉雪可爱,船上的人无一不喜。

尤其是信柳信桃,最爱投喂。

这夜,秋水漪坐在甲板上与沈遇朝对饮,骤然想起一个问题,回头问牧思川。

“既然知道全家遇难,杨奶奶为何不带着你报官?”

牧思川:“我不信姓徐的。”

他鼓起腮帮子,面色愤愤,“那姓徐的欺负爷爷,要不是小叔叔及时回来了,我家就要被他抢完了!”

“发生了什……”

话未说话,“轰”一声巨响,水幕高高扬起,轰然砸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