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慰

劝慰

白日的寿宴结束, 晚上还有家宴。

秋水漪刚收拾好,屋外一道小心翼翼的嗓音问:“表妹,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秋水漪微怔, 旋即笑开, “当然, 三表姐快进来。”

梅芳竹小步迈进,腼腆一笑,赧然道:“打扰表妹了。”

“三表姐见外了, 快坐。”

秋水漪指着圆凳,亲手为梅芳竹奉了盏茶。

梅芳竹落座。

“三表姐想和我说什么?”秋水漪好奇。

面上如白玉染霞,梅芳竹扫了一眼周围侍女。

秋水漪会心一笑, 对信柳信桃道:“你们先下去吧。”

侍女们退下后, 梅芳竹自在了不少, 一双水眸里却仍残留着羞意。

她小声问:“表妹,那客院里的男子是何人?”

秋水漪笑容一顿。

她深深望了梅芳竹一眼, 目光带着探寻。

梅芳竹仰着脸,十足期待。

秋水漪含笑回:“那是端肃王。”

“是表妹的未婚夫?”梅芳竹连忙追问。

这态度, 好像有点不对?

秋水漪谨慎道:“是。”

双眼仿佛被点缀的灯火, 梅芳竹上半身前倾, 动作做到一半, 猛地意识到什么, 乖乖坐好。

“表妹和王爷感情看起来真好。”

这话不太好接, 秋水漪笑了笑, 没开口。

梅芳竹却将她的反应当成了羞涩, 善意一笑。

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开口, 梅芳竹犹豫半晌,“表妹可否告知, 和王爷是如何相遇丶如何定情的?”

秋水漪一怔。

梅芳竹红着脸摆手,“表妹千万别误会,我并非想打探什么。”

她赧然道:“母亲近日在为我相看,可我丶我内心抗拒,却又无法拒绝母亲的好意。白日里无意间撞见表妹与王爷,见你二人感情甚笃,便想来取取经。”

梅芳竹轻声问:“表妹是如何对一个男人动心的?”

秋水漪十分意外,不解道:“三表姐是不想嫁人吗?”

梅芳竹微楞。

面上红霞退去,她敛眸抿唇道:“表妹应当也知晓我的身世。”

“我的出生,缘是一场错误。当年姨娘贪图富贵,与人设计了父亲。虽如愿进了府生下我,但却被父亲厌弃。”

“府中虽有闲言碎语,但大伯母治家严明,我和姨娘的日子其实并不难过。可她却不满足。”

梅芳竹埋下头,“她日日在院里咒骂母亲,怨恨母亲夺了父亲的宠爱,心内郁结加之生我时伤了身子,没几年便去了。”

“她走后,我被接到了母亲身边。最初,我受到姨娘影响,对母亲生恨。可我惹了风寒高烧不止,守在榻边照顾我的,是母亲。房里嬷嬷欺我性子软弱,偷拿我月银,将她发卖的,也是母亲。为我费心寻先生,精心教导我琴棋书画的,也是母亲。一日日地相处下来,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母亲鹣鲽情深,若没有我与姨娘,他们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如大伯父大伯母那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泪水一滴滴落在手背,梅芳竹如被烫到一般瑟缩一下,强忍着嗓音里的颤意。

“姨娘拼了命生下我,作为她的女儿,我无法怨恨於她。可我有时会想,我身上流着姨娘一半的血,我会不会……也像她一样不得善终。”

“想得多了,就开始害怕成亲。害怕我会步上姨娘后尘,插入一对有情人中,成为阻碍他们恩爱的恶毒女子。在一次又一次的嫉妒忌恨中面目全非,变成自己唾弃的模样。”

眼泪如春日檐下接连不断的雨珠,梅芳竹小声啜泣,“可我若不定亲,不仅母亲忧心,也会耽搁妹妹的亲事。今日撞见表妹,我便想,若我能喜欢上一个男子,是不是就不会害怕成亲了。”

秋水漪缄默,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杯盏。

她没想到,三表姐心里竟然装了这么多事。

要她说,这事不仅那位已经去世的姨娘有错,二舅舅同样有错。

既然已经决定将孩子生下来,作为父亲,就应该承担起责任,而不是放之任之。

倘若二舅舅给予三表姐一丝半点的关心,她也不会在自己家里,还这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如此漠不关心,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将孩子给堕了。

可转念一想,如果她被人算计得了个孩子,想必她也不会对这孩子生出半分好感。

造化弄人啊。

秋水漪暗自叹气。

梅芳竹仍在哭泣,豆大的泪珠从白皙的脸颊上滚过,仿佛珠落玉盘,梨花带雨,哭得好不动人。

轻轻擦掉她脸上泪水,秋水漪问:“三表姐,二舅母待你可是真心的?”

“当然。”

听到这个问题,梅芳竹也顾不上哭了,毫不犹豫点头,甚至眼中还带了丝愠怒,仿佛在责怪她质疑罗氏的人品。

秋水漪也不生气,柔声道:“与四表姐相比,如何?”

梅芳竹道:“母亲待我与妹妹一视同仁,毫不偏颇。”

“这么说,二舅母对三表姐,是当亲生女儿疼爱的。”

被水洗过的眼睛陡然发亮,梅芳竹有些羞赧点头。

“既是母女,有何不能说的?”秋水漪反问:“三表姐为何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予二舅母听?”

梅芳竹楞楞的,“说丶说什么?”

“直白地告诉她,你厌恶成亲,不想成亲。”

梅芳竹大惊失色,“怎可?母亲不会同意的。”

“表姐不是说与二舅母是母女?你还未曾开口,怎知她不会同意?”秋水漪问。

“我丶我……”梅芳竹呐呐无言。

“感情的事,讲究一个水到渠成。表姐若抱着对一个男人心动的念头与他接触,到头来,是真心爱慕,还是虚情假意,你可分得清?”

话音停顿,秋水漪握着茶盏的手猛地僵住,心尖一颤。

那她呢?

她对沈遇朝,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假戏成真?

秋水漪一时心慌意乱。

梅芳竹低低的抽泣声将她拉了回来。

手指动了动,秋水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深呼吸,勉强压下心里密密麻麻的痒意,接着道:“倘若成婚后,你才发现那些倾慕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浮影,到时又该如何?是硬着头皮将错就错,还是如你姨娘般郁郁寡欢?”

梅芳竹哽咽,“那丶那我该怎么办……”

“说与不说都可。”

“啊?”

梅芳竹擡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眼睛微微瞪圆,一脸的疑惑。

秋水漪解释,“表姐若是向二舅母吐露心声,得到的无非是两个答案。要么她允你不嫁,要么抓紧为表姐择婿。不说,自然只有一个选择。”

“不嫁自是合了表姐心意,但成亲也有成亲的路可走。”

“怎么走?”梅芳竹急急追问。

“很简单,过得不顺心,和离就好了。”

“和离?!”

梅芳竹震惊。

秋水漪点头,语气郑重,“三表姐,你与你姨娘不同。她进府是为妾,一身荣辱皆系於二舅舅一身。可你是梅家的姑娘,你未来的夫婿,是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过府的。你并非一无所有,你的背后还有梅家。”

“若是你婚后不睦,害怕二舅舅不愿为你出头,那不是还有二舅母大舅舅大舅母在吗?你觉得,他们会放任你不管?”

梅芳竹下意识摇头。

“那就是了。”秋水漪笑道:“既然有底气,那还有何可怕的?大不了和离归家。”

“嫁或不嫁,端看表姐选择。”

梅芳竹若有所思。

门外有道身影风风火火闯进来,高声道:“就像表妹说的,嫁与不嫁都有各自的过法,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何人敢说你半句?姑奶奶我割了她舌头!”

在她身后,另外一道人影翩然而至。

信柳信桃走在最后,一脸无奈。

“我从来不知,你心里竟然装着这些念头,若不知表妹劝阻,你是不是当真要随便找个男人,骗我们对他情深似海?”

梅芳晴气得脸红脖子粗。

“妹丶妹妹……二姐姐……你们怎么在?”

梅芳竹慌得手足无措。

梅芳茹态度温和,“原想与你一道来寻表妹,问了你院里的丫鬟,才知你已经先行一步。”

梅芳晴眼睛淬火,“走,咱们现在就去找我娘,和她说清楚!”

她拉着梅芳竹便往外走。

“诶,妹妹,你别……”

梅芳竹力气不如她大,跌跌撞撞被她拖了出去。

“晴儿!”

梅芳茹气恼,“怎么老是沈不住气。”

“表妹,我去看看。”她歉疚道:“只是要你一人去寿安堂了。”

“无碍,二表姐快去吧。”秋水漪道:“府里的路我都熟了。”

梅芳茹扬唇,转身快步追上去。

秋水漪摇头轻笑。

“走吧,去外祖母那儿。”

信柳信桃“诶”一声,跟在秋水漪身后。

落日西斜,霞光万道。

通往寿安堂的路旁花团锦簇,彩蝶翩飞。

一只白蝶停在花蕊上,夕阳落了满身,为它镀了一层金黄色光晕,光彩耀人。

秋水漪看着那蝶,压在心底的问题忽如潮涌。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

信柳信桃不知其故,却也不曾出声打扰,任由她陷入沈思。

忽得,那蝶扇动翅膀,离开花蕊,飞到秋水漪身前。

她伸出一指。

白蝶轻轻停在她指尖。

长睫翩跹,秋水漪抿唇。

心乱如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