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人
苍山巍巍, 碧水粼粼。
烟岚杳霭,草木葳蕤。
湖心竹筏之上,小童弯身低头, 好奇地注视着湖中倒影。
……
“什么是苗疆药人?”
程玉收回手, “大殷南面群山之中, 有一个地方,名唤苗疆。”
“苗疆人擅蛊,各种稀奇古怪的蛊虫数不胜数。他们亦擅毒, 你若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去,去趟苗疆,成千上百种毒药任你挑选。”
“至於药人, 五毒不侵, 其血可解百毒, 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传闻中,药人断臂也可再生。”
“但他们寿数极短, 在成为药人的那一刻,生命便走向了尽头。”
“此法有违天道, 乃是苗疆禁术。除非苗疆有灭族之祸, 否则绝不会启用, 也不会将此术传出。”
程玉双手撑着几案, 盯着秋水漪不放, 语气严肃到了极点, “你在何处见到了药人?”
药人。
秋水漪恍惚。
沈遇朝……是药人?
对上程玉眼中毫不掩饰的狠戾, 秋水漪不答反问:“程大夫可知, 药人是如何练成的?”
……
天幕被撕开一道裂缝, 黑暗中钻出一只修长的手。
小童擡头,笑扬起一半, 那只手蓦地将他抓起。
力道紧得他喘不过气,小童神色迷茫不解,开始不断挣扎。
……
“此术乃是苗疆禁术,唯有族长一人知晓,我怎么会知道?”
程玉语气不耐。
……
屋中漆黑沈闷,小童被重重扔下,嘴里被不由分说塞了颗药丸。
他张大嘴,想将那不知名的东西吐出去,然而下一瞬,小童神色骤变。
额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疼得脸色扭曲,捂着心口在地上打滚。
撕心裂肺的疼痛逐渐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小童的四肢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软绵绵的,好似包裹在皮肉里的骨头已经断了。
他无力瘫在地面,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
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化为一滴又一滴的血泪,顺着脸颊,溶入满地鲜血中。
……
“程大夫不知道?”秋水漪惊讶擡眉,旋即满脸可惜。
“原以为程大夫博学广闻,既能知晓闻所未闻的苗疆药人,想必对这其中内情,也能知晓一二。”
“原来也不知吗?”
秋水漪长叹一声,语带歉意,“既如此,多谢程大夫解惑,今日是水漪打扰了。”
“这是程大夫的诊金。”
取下腰间份量极重的钱袋,秋水漪起身欲走。
“等等!”
程玉一拍桌,怒气萦绕在眉间,衬得眉眼灼灼,竟有种不可逼视的艳丽之感。
她粗着嗓子道:“谁跟你说老……老子不知道?”
眸中流光稍瞬即逝,秋水漪惊喜回头,“您知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回身坐好,一脸期待崇拜,“那您可否与我说说?”
程玉一噎。
此事若还看不出这小丫头的激将法,这么多年可真白活了。
偏她还就吃这一套。
气急败坏地拎起酒壶猛灌一口,程玉恶声道:“想听是吧?行,你若被吓得哇哇哭,我可不负责。”
秋水漪乖巧道:“程大夫尽管开口。”
程玉哼一声,“我师父与苗疆有些来往,年幼时曾带我去拜访过几次,碰巧认识了当年的小族长。”
眼中掠过一缕怀念,程玉又灌了口酒,徐徐道:“我和他不打不相识,关系还算不错,一次打赌,他输了,将药人的炼制之法给我过了一眼。”
“他收得快,却不知我向来过目不忘。上面的所有字,我记得一清二楚。”
大拇指抹去残留在唇上的酒渍,程玉伸出四个手指头,直视着秋水漪,“四个字。”
“惨绝人寰。”
……
房门开了一条缝,有光照了进来。
小童躺在血泊中,白嫩的脸上遍布血痂。
他擡头,目光希冀地看过去。
门外站着一道身影,背着光,看不清模样。
那人蹲下身,打开手中罐子。
里头钻出一条细小长蛇,宛如他曾在街上见过的,少女发间清新绸带。
那蛇吐着信子,游动着身躯向他而来。
小童睁大了眼。
闻到他身上血腥味,蛇发狂般张开嘴,露出毒牙,一口咬在他沾了血的手臂上。
小童全身痉挛。
眼泪不断从眼眶内涌出。
他直直望着门外影子,眼中充斥着痛苦绝望。
那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绝情的背影令小童心脏骤痛。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烙下一个又一个血手印,他拖着几乎半残的身体,咬牙往房门挪动。
随着那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他眼里的光逐渐湮灭,沦为一片死寂。
门外,无数条毒蛇冲他露出獠牙,密密麻麻的毒蝎涌了进来,对他亮出毒针。
吸食他的血液,啃噬他的血肉。
痛,全身都在痛。
他想尖叫,想嘶吼,想甩开身上这些恶心的东西,想将它们踩在脚下碾碎。
可喉间发出的,唯有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哀鸣。
声声泣血,悲戚绝望。
……
“苗疆世代供着一味秘药,传闻那药能生死人丶肉白骨,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服下那药,都能保下一命。”
“炼制药人的关键,便是那药。”
“然后呢?”
程玉笑了声,笑容里带着怜悯憎恶,“然后……”
……
他被困在黑暗里许久。
久到仿佛一生那么漫长。
服下的药令他始终保存了一口气,不至於悄无声息地死去。
身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它们每次都在某个时刻齐齐死去,而后又涌入新的一批。
不知过了多久,森森白骨上长出新的血肉,嫩滑得仿佛新生儿的肌肤。
他动了动完好无损的双腿,站起身,踩过一地尸/体,将门打开。
光照进来的刹那,柔媚到极致的女声落下。
“朝儿,你成功了。”
……
“哐当——”
杯盏摔落碎裂,碎片迸射出去。
秋水漪的手不停颤抖,程玉的话在耳畔不断回响。
用自身血肉,喂养五毒。
这些毒物的毒性需不同,光是毒蛇,便有上百种。
让它们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让剧毒深入五脏六腑。
秘药护着心脉,不会让他死亡,却能让他感受何为痛不欲生。
两年之后,百毒与他共存。
血肉重生,不死不灭。
是谓药人。
沈遇朝,他……
“表妹,里面发生了什么?你可有事?”
门外响起梅芳晴焦急的声音。
“表姐放心,我无事,只是不慎摔碎了杯子。”
回完话,秋水漪转头,就见程玉一脸探究地看着她。
“这么伤心,那药人是你什么人?”
秋水漪微垂着头,避而不答,“今日多谢程大夫解惑,咱们有缘再会。”
话落,她起身离开。
程玉望了眼桌上钱袋,拿在手里掂量两下,垂首沈思。
二十多年前,药人的炼制之法便已失窃。
长老们将那色胚逐出苗疆,命他寻回秘术将功补过。
多年过去,他杳无音信。
没想到,竟被自己撞上了。
程玉握紧钱袋,轻笑一声。
……
“表妹,你不是看诊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梅芳晴指着秋水漪泛白的脸。
“大夫说我情况有些严重,我被吓到了。”
秋水漪垂眸,柔弱易碎得仿佛一只沾了水的蝶。
“那怎么办?”梅芳晴急了。
梅芳茹道:“该不会是这庸医误诊吧?”
方才在外边便听人说他不靠谱。
“岂会?”秋水漪勉强牵唇,“【】程大夫医术非凡,吃几贴药慢慢调理便好了。”
她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方子递给信柳,“去抓药吧。”
回府的马车上,秋水漪兴致不高,靠在车壁上敛眉凝思。
……
“端肃王英姿勃发,威武神勇,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怪物?”
“上次你可看见了?那么深的伤口,一夜的功夫便好了,神仙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你少说几句,若是被陛下听见了,可饶不了你。”
“怕什么?陛下日理万机,岂会在意一个小怪物丶小杂种?不过是看他失恃失祜,暂且留在宫中罢了,再过些日子,你瞧陛下可还会想起他来?”
怪物。
杂种。
没人会在意一个怪物。
他站在门内,神色冷漠地听着外间太监的嘲讽。
不,曾经有人在意。
可他已经死了。
将手放在门上,他往外一推。
“嘎吱——”
房门被重重推开。
狂风乱做,吹得满屋宣纸如雪纷飞。
一张纸飞到秋水漪脚下。
低头一看,一个男童衣衫褴褛,狼狈地平躺在地面,清浅的眸子中含着痛苦。
往前一步,毒蛇紧紧缠绕在男童脖子丶手臂丶脚腕上。
露在外头的肌肤遍布毒牙留下的痕迹。
再往前一步,毒蛇换成了蝎子。
它们密密麻麻地攀爬在男童身上,好似将他的身体筑成了窝。
秋水漪忍耐地吸了一口气,重重踩着画纸上前,一把握住沈遇朝握笔的手。
手腕一抖,一滴又一滴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宛如少女无故落下的泪。
她轻声哽咽,“别画了。”
沈遇朝一怔。
“你……为何会来?”
又为何流泪?
秋水漪低头。
画上是一扇门。
门外春花烂漫,芳草萋萋。
门内血流成河,遍布尸骸。
角落里,写着一个煞气十足的“杀”字。
秋水漪眼眶微涩。
朦胧视线中,她拂上沈遇朝的脸,问他,“疼吗?”
若是不那么好奇就好了。
不知道他曾经的遭遇,此刻对着他,还能装作一脸深情。
可是不行。
终究还是心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