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鸣 作品

蝴蝶

蝴蝶

“再之后,我便在姑母这里住下了。然后便是读书,科举,入仕为官。这么多年,有时其实也无比担心这个秘密会被发现,但真到了这一日,却是一种释然的感觉。”

江守徽说完,回头对上宋知意不忍的目光,笑了一下,向前指道:“那儿有个亭子,我们去歇歇脚吧。”

这山虽不高,但京城本就是平原,立於亭间,便可俯瞰京城,将盛景尽收眼底。江守徽专心欣赏着美景,而宋知意则在一边静静地注视她的侧脸,良久才开口道:“你怨你的父母亲吗?”

“说没有怨怼,肯定是假话。幼时和奶奶生活,总有小孩嘲笑我没有父母,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亲生父母,他们却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初来京城时,我也总是想不明白的。” 江守徽眺望着远处,仿佛是在说很遥远的事情

“那现在呢?”

江守徽平静道:“现在也过去这么多年了,虽说很难再亲近他们,但我也不怨了。父亲那时也不容易,听江家的仆妇说,他少时江家遭了难,祖父母早早去了,过得很难,不然也不会让姑母来京城投奔江阁老。所以我想他做这些,也是不得已吧。母亲也是,她每年都会叫人悄悄捎一套金陵城最时兴的料子做的衣裳送到京城来。她上回来京城探望我,又亲自做了不少衣裳给我,我也知道她是真心疼爱我的。”

“你瞧,我这身是不是跟别人穿得不同?”江守徽说完,在宋知意面前转了一圈,裙摆上的蝴蝶也随之翻飞,如同活过来一般。

宋知意真心夸赞道:“嗯,很特别。”

江守徽听了,低头浅笑了一下,但这笑容间又带了些落寞。她又重新望向远处,道:“其实扮做男子这么多年,我也觉得挺好的。若不是那个被抱养的孩子身份被揭穿,我说不定现在还跟着奶奶在山上挖野菜呢。现在不光读了这么多书,还见识到了这么广阔的天地,我也很满足了。若有机会能回去,那我就好好陪在奶奶身边,哪里也不去。”

宋知意听完,道:“会有机会的,将来一定可以的。”

江守徽总算收回了目光,看向宋知意,轻轻唤了一声:“三表哥。”

这声就如同羽毛一般从宋知意的心间滑过,紧接着,他就听江守徽道:“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和风拂过,吹起少女鬓间的碎发,她的笑眼弯弯,少年就这样望着她,恍若这瞬息之间,天地之间都静止下来,唯馀他们二人在这和煦春日中。

江守徽踮起脚尖,将手上拿着的帷帽带在了宋知意的头上,遮蔽了他的视线。就在宋知意不知所措时,听到她轻轻道:“你把眼睛闭上。”

宋知意闻言,忙闭上了眼,又听到江守徽道:“闭上了吗?”

宋知意点点头。

“那你不许睁开。”江守徽的话音刚落,宋知意就感觉到两肩上攀上一股力道,那股熟悉的气息朝他袭来,就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点轻柔就贴在了他的右脸颊上,只有短短的一瞬,便同蝴蝶一般飞走了。可隔着帷帽那一层薄薄的纱,依旧能感受到那馀留下来的温热触感。

宋知意下意识睁开眼睛,透过帷幕的那层白纱,隐隐能见到那浅紫色的衣衫不知何时离自己很近很近,他的心狂跳不止,一下秒,就听到江守徽微微颤抖的声音传来:“不许睁眼。”

宋知意有些无措地闭上,头顶上的帷帽被人摘了下来,脸颊周围被这小小空间包围的预热顷刻散去,可他仍觉得两颊发烫,两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你拽到我的袖子了。”

宋知意慌忙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将江守徽的袖子也握住了,连忙松开,擡头却见江守徽已经带好了帷帽,隔着白纱,宋知意看不到她的现在的神情,只能看到她一手紧紧捏这布包,指尖都有些发白。

宋知意喉咙发干,半晌才哑声道:“把帷帽戴上的话,就看不清山上的景了。”

“方才看了许多,已经看够了。”江守徽说着,转身背对着宋知意,头微微垂下。

……

“知意兄,知意兄!怎么叫你这么多声你都不答应啊?”

宋知意这才如梦初醒,回头发现是在国子监里的同窗,道:“抱歉,抱歉,方才走神了。”

同窗凑上来,道:“我昨天就听说你回来了,本来还不相信,结果今天上朝一看还真看到你了。诶,你眼下怎么乌青乌青的?这几日赶路累着了吧。”

“是,从北关到京城挺远的。”宋知意有些不好意思说,昨日下山后,他整个人就有些飘飘然,夜里也是辗转反侧睡不着,今天就闹了个黑眼圈。

同窗语重心长道:“要保重身体啊。”

宋知意有些心虚地点点头,接着跟着大部队一起进殿了。他本不是京官,又只是一个知县,上朝时自然排到了朝臣队伍的最末端。好在他长得高,不怎么费力也能看到前面站了谁。可他来回仔细搜索,都未发现江守徽的身影。

他心中正疑惑,坐在上首的圣上就发话了,道:“都到齐了吧?”还未等到他身边的赵常侍答话,殿门口就传来一人的高喊:“臣江守徽要谢罪!”

众臣的目光齐齐向殿外看去,只见一人身着雪白素服,头发披散,立於殿前,仔细一看,确实是翰林院的江侍讲。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见到江守徽这幅样子,朝臣们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圣上道:“江侍讲,你犯了什么醉?进殿说。”

“谢陛下。”江守徽叩头又起身,在群臣的注视下朝殿内走去。而站在最末端的宋知意看得清楚,见江守徽的脸上露出决绝的表情,他立马便明白了江守徽要做什么。马上对着江守徽摇头,可江守徽却没看到一般,径直走上前去,直挺挺地跪在殿中央,道:“臣欺君罔上,隐瞒女子身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每日坐立难安,夜中难寐,今来向陛下谢罪。此罪皆在臣一人,不求陛下开恩,但求一死,问心无愧。”

江守徽说完这番话,大殿内陷入了沈默,安静得几乎针落可闻。几乎所有人都未想到这样的事,只有站在最末的宋知意看着江守徽那道单薄的身形,焦急得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将她扶起。江守徽是女子这件事已经被秦王知晓,若是他已经跟其他朝臣串通好,要拿江守徽当靶子,他只怕江守徽根本挡不住他们的攻击。

“好一个问心无愧。”终於,有一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来打破了这沈默——是宣平侯。他站了出来,手拿笏板,对着圣上道:“陛下,这江侍讲只道罪在她一身,可她既然是有这样欺上瞒下的胆气,那背后必定是有人给她掩护。女扮男装竟能在科举场上畅通无阻,一路走到翰林院来,臣都不敢想这其中有多少人包庇她。臣听说江侍讲出身金陵江氏,之后便来宋尚书府上读书。旁人不知,难道自家人还不知这江侍讲是男是女吗?臣请严查!”

“他们不知,”江守徽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出生时便被抱错,长於一农户家,七岁那年才被寻回。臣过够了苦日子,想出人头地,便谎称自己是男儿,骗过了父亲母亲,来到京城求学。我是女子这件事,向来都是小心隐瞒,只我自己一人知道。”

又有一秦王派的官员站出来道:“江侍讲这解释可谓滑稽可笑,人行世间,万事皆有痕,不是一句小心隐瞒就能说得通的。”

“陛下!陛下!臣有话要说!”宋知意连忙走出列来,帽子还被人撞歪了,但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匆匆走到江守徽旁边,道:“臣以为江侍讲虽有错,但只是小错,罪不至死啊!”

见宋知意出现,朝臣们又是一阵议论,毕竟还是有人不知道宋知意回来了。

“宋尚书,我记得你家三郎远在北关,现正是丹山暗渠修建的紧要关头,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是樊晗,他见宋知意在此,先是闪过一丝惊愕,不过很快就明白了什么,状作不解地朝宋恒道。虽为明说,但话中句句都指宋知意擅离职守。

宋恒眨眨眼,道:“孩子大了,我也管不住。”说实话,前几日宋知意突然回家,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没多问。哪里知道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宋知意扶好帽子,定定神,道:“臣回来是特来像陛下报喜的,泽被我大周,北关一战大捷,可汗阿木尔不仅对大周俯首称臣,还送来了北虏的七王做人质。以后大周再无北关战乱之患!”

此话一出,殿上沈寂了一瞬,接着又是满场哗然,众臣纷纷跪下,异口同声道:“恭贺陛下!”

圣上点点头道:“战报前日就秘密送来了。宋爱卿,听闻你在北关一战上立下奇功,朕心甚慰。”

“这都是臣的本分!”宋知意大声答道。

就在殿内的气氛渐渐被宋知意带偏时,终於有人意识到不对,站起身道:“宋知县,我听闻前几日就有人在街市上看到你了。为何你偏要在此时将北关大捷一事说出,难不成是为了让大家把江侍讲一事轻轻揭过,替罪人脱罪?这难道不是在拿国之大事当儿戏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