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昱当然明白。
明白她当年在程家的困境。
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芙儿, 当年你为何跳崖?我说过有什么难处, 可以遣人知会于我。”
他和母亲再三敲打,四房老太太不可能委屈她。
当时兼祧的事记在族谱, 阖族没有人敢说她半个字。
哪怕是想要儿子, 后来他也答应二次兼祧了。
那时程明祐还没有消息,她不应该是被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而跳崖。
除非她不愿意跟他, 羞愤而死。
夏芙闻言眼底的光色一晃,仿佛回到当年无法左右自己情绪,又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拽着帕子捂在胸口,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好似想要将那张脸看得更清晰,也好似逼着自己将曾经压在心底的伤口给剖出来,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男人,睁眼闭眼都是他,就连午夜做梦也梦到他在我身子里穿凿,是吗?”
那层笑容艳丽似五彩斑斓的泡沫,一戳就破,
“告诉你,我们曾经承诺过往后不再纠缠,告诉你,我明明该守着我丈夫的牌位本本分分过日子,而心里却无法自拔地念着他的堂兄是吗?”
“告诉你,我那么那么想与他在一处,却与他之间隔着世俗纲常,隔着君子之约,隔着一个死去的丈夫,隔着整个程家,是吗?”
那个时候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地自责,一面是对丈夫的愧疚,一面是对程明昱控制不住的眷恋。
“家主...”她用她曾最爱的称呼,喃喃道,“您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漩涡,引人着迷,但我已经在里头溺死过一次,不想再陷进去。”
这一字字仿若箭簇重重锉在程明昱心口,将他钉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从一开始,真正导致她跳崖的人仅仅是他而已。
倘若他不那么循规蹈矩,不背负那一身君子的龟壳,迈开一步,捅破那层窗户纸,便可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原来,他只要伸一伸手,他们便可不必错过这十九年的韶华。
原来,他们曾两情相悦。
浓烈的一口血腥堵在程明昱嗓眼,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芙往后退开一步,神色恢复如常,“我从不后悔遇到您,也希望您不要让我后悔,我跟云南王很好,我和家主您到此为止。”
她转身离开。
程明昱呼吸一窒,眼底的光一点点坠下去。
伊人已远去许久,河面上的花灯渐渐燃起,程明昱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皇宫,老仆搀着他送上马车,至程家巷子里,又将他扶下来。
从这个巷子口,至他的书房,有一条深深的巷道,过去这条路他走了无数回,可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难走,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墙角的灯芒变得光怪陆离,好似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倾倒。
她曾经偷偷抿唇的那一抹笑,最后一次见面她克制的期待,还有那些岁月里,她怀着孕去祈福,他隔墙而立静静地守候,那年八月初一的雨夜,她在产床上撕心裂肺地痛,他不经意送的珊瑚串被她留了整整十九年,她也爱弹西江月,所有的所有,在他心口撕扯,最终形成一股炙流,将那支箭簇给逼出。
鲜红的一口血喷在墙面,程明昱顿住脚步重重地闭上了眼。
老仆吓得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搀住他,
“家主,家主....”
“快,快请大夫!”
*
马车徐徐往云南王驶,夏芙自上了马车,就不再说话,一个人静静垂着眸握着那串珠子,一动不动。
程亦安心里一阵难过。
没有什么比明明相爱却阴差阳错错过更令人遗憾,心痛。
她轻轻揽着母亲,不知该如何宽慰她。
也终于明白为何娘亲不肯见爹爹。
大概是明明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头,却又被爹爹硬生生拉了一把,在嫁人后,得知曾经的心上人也爱慕她,更令她难受吧。
夏芙听得身侧女儿一声一声叹,忽然觉得好笑,她抬起脸来,温柔望着女儿,
“安安,娘亲没法给你一个家,但愿意往后天天陪着安安,安安能原谅我吗?”
程亦安失笑,“娘,我已经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你们照顾,只要你们好,我就好,无论您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您。”
现在的娘亲,反而不是最令她担忧的。
娘亲显然已走出来,打算过自己的日子,她身边怎么着还有云南王。
爹爹就不一样了。
他一个人孤苦十九年,今日受了这么重的打击,往后会如何实在叫人悬心。
不过当着母亲的面,程亦安未表露出来。
“娘,您真的不打算回云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