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宿命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梦见我亲手给苻清予穿上了衣服,笑着拉他走出了景光百合卫生间的那道小门。

白t配迷彩裤,说不出的精神气儿。苻清予窘迫地低着头靠在我的肩上,跟我勾肩搭背一起出了ktv。

“等等,咱们的书包还没拿。”我让他在门口等我,他不同意,拿手捂着脸跟我一起回了包厢。

“嘿,你俩不玩了吗?”小麻雀一说话,其他没喝醉的男生都擡了头然后又霜打的茄子似的低下去打呼噜。

我提起苻清予的书包挂肩上,说:“他不舒服,我送他回去。”

小麻雀看了一眼贴着我的脸站在我身后的苻清予,醉醺醺地走过来笑着说,“我感觉……嗝……你同桌,他好像个小女生,天天戴口罩低着头……嗝……好害羞的样子……让人感觉很好欺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苻清予的手抓我抓得很紧,我嘴角抽了抽,打着“你们慢慢玩”的哈哈,拖着他离了ktv。

上车,苻清予靠着我的肩膀,歪着头,低声啜泣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低声说:“没事,明天咱们去报警,抓住那个人。”

苻清予拼命摇头,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没有哪个男生遇到这样的事愿意被曝光,因为曝光意味着清白不在,网络上谴责的声音很多,有好也有坏……

更多的人是不会同情弱者的,他们只会觉得他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玩,遇到那种人还不反抗,他就是活该!

我尊重他的意愿,没有再提这件事。回到房间,烧了热水让他洗澡,然后望着满屋子狼藉,无奈至极。

“你不是说会给我洗衣服吗,你自己的呢,你怎么不洗?”等他洗完澡光着膀子走出来,我目光落在地上,问他。

“你都不要我了……”他小声说着话,坐在我旁边的堆了衣服的沙发上。

我说:“一个人,首先要学会自爱,然后别人才会对你尊重。”

他沉声说:“所以我今天忘了关厕所的门,遇到那个人……是自找的,对吗?”

我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出去住吧,你这里没法睡。”

他不说话,弯身从沙发一角拿起一个档案袋,打开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里面有几个红本本,最上面的那个证件的封面清晰地印着几个大字:房屋契证。

“我买房了。”他挨过来,低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说,“哥哥,你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我看着乱糟糟的房间,说:“所以呢,这屋里就不用收拾了吗?还有,我住学校住得好好的,我干嘛跟你一起住?又不是我买的房!”

他轻哼一声,喃喃低语说:“我知道了,你就是嫌弃我脏……怀疑我以前在学校已经和别人发生关系了……觉得我今天被那个男的摸了,弄脏东西到嘴里恶心了……”

我听到他说这种话,登时气打一处来,站起身坐到一边,说:“不是这个,你别乱想。”

他缩着身体抱着膝蹲在沙发上,低声说道:“那你走吧,我以后再也不去学校了。”他说完就哭,哭得我像个始乱终弃的渣男。

我憋了好久的怒气终于在此刻压抑不住爆发了,转过身大声质问他:“那你告诉我……你在游戏里……跟你你侬我侬的那个女主播,买你号的那个‘我逃神马’,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苻清予吸吸鼻子,愣了一下,说:“你是吃醋吗?”

我尴尬地迎着他的目光,说:“是啊,怎么啦?我现在是在问你呢,你必须回答我,不许再骗我,我跟她,你只能选一个。”

“你经常看日漫,你会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拿抽纸擦了擦鼻翼两侧的泪痕,见我一脸懵,解释道,“我逃神马就是哦桃萨马,日语……爸爸的意思。”

“你爸?!”我震惊了,问他,“那是个女声啊!”

苻清予低声:“是伪音,我爸他有个兴趣爱好,就是玩配音。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知道了,只是没有拆穿他。”

我摇头赞叹:“你爸对你可真好。”

苻清予立即拉下脸,嗓音哑哑的:“那是他欠我的。小龙的死,他也有责任。他总是怀疑小龙不是他的亲儿子,小龙的妈妈带着小龙去做亲子鉴定,他也不相信,不承认,觉得鉴定中心收了钱在帮着造假……”

我见他说起他爸义愤填膺的样子,连忙坐过去说:“你别说话了,跟我出去租个房间好好躺着休息吧。”

他缩着单薄的身子,瘦小的脸在灯光下是那么的面色苍白无力:“我不想出去……要去你去吧……”

我连忙蹲下身,握住他两只手:“好,那咱们今晚都不出去,就睡这里。”

他抿着嘴,低着头,眼泪顺着细长的睫毛落下来了,一滴一滴砸在我温热的手背上。

他又哭了,这一次,是哭着请求我:

“哥哥,我不想去学校了……我再也不出去了……我以后都在家等你……你每天都来看看我,好不好?如果实在太忙了,两天来看我一次也可以,我会好好收拾房间的,给你做好吃的,我还会给你写作业……”

我搂着他的头和肩膀,像搂着一个小孩子似的点头:“好,不去就不去……”

……

梦醒了,脸上冰冰凉凉,窗外细雨绵绵。

潮湿的空气从微开的两扇格子窗户渗进来,带着透骨的寒意,我含着脖子往前挪了挪身体,仰头望着窗户上悬挂的苇帘。去年夏天,轶在窗外种了几竿箭竹和两株三角梅——一株是玫红的,一株是大红的,很热闹的颜色。

花开的时候,成群成簇,艳丽柔媚,婀娜多姿,仿佛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佳人。

惠城的天气是与别处不同的,夏天的时候,雨水很多,花盆里的土很容易板结。轶下了课或是放假调休的时候,回到这间不足12平方的校职工宿舍,就总喜欢拿一把铲子给三角梅松土,亦或是推着我去看他在院子里养的鱼。

轶原先是住三楼的,后来带着我搬到了这里,和临床医学的许教授商量换到了一楼,附赠了一个可以种菜养花的小院子。

头一年,是我的身体最差的一年,脾气也是暴怒无常的,因为只能躺着不能动,连坐起来都不做不到,口里发不出声音已是让我痛苦欲绝,最让我气恨的是我的右耳也听不见了,还经常幻听。半睡半醒之时,总觉得有人叫我的名字,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灰暗的屋子里,身边躺着轶。

他睡在床边上,大约是怕我一翻身会滚下来……事实上,我整个身体就是一摊肉泥,连伸手唤他都困难,谈何翻身。

瘫痪,是我前十八年最不在意的词汇。然而这几年,这个词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身上,使我日益消沉。

即便轶买了很多营养品和水果,还请了护工帮忙照顾我,我也并未领情。最瘦的时候,我只有七十多斤,还常常不配合医生的治疗,需要解决大小便的时候,也不会提前说明,有意让轶难堪。

轶对这些倒是浑不在意,只是谨小慎微地,谨小慎微地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

每天早上都是悄悄地穿衣起床,开门关门,也很小心翼翼,若是快要去上课了,抱着书经过床边,回身看见我睁眼睛了,就会微微弯下身,伸手碰碰我的脸,柔声笑着说:“早安,今天想吃什么,我回来给你带。”

而我,最初总疑心他的笑是虚伪的,故意刺我的,所以从不给他好脸色。

第二年开春,经过那位专医的尽心治疗,总算能坐起身了,轶给我配了轮椅。偶尔推着我在惠大的校园里逛一逛,走一走。我的脾气稍稍收敛了一些,但在很多事情上控制不住地对他发怒。最为恼火的莫过于看到年轻的医学生们在足球场上奔跑追逐打闹……

我渐渐地厌恶出门,甚至厌恶过去认识的人前来看视我。

不管是姨奶,堂叔堂婶,亦或是林彧君丶邓韬,以及十八班上的同学,即便是教过我的数学老师和教官,我也很排斥,我觉得他们都是来同情我的,来看我“笑话”的。

先遭人用迷药失声,后又被人投毒以致瘫痪,而那罪魁祸首阿源,即小麻雀萧纵横的哥哥萧溯源,因未满十八岁,且患有白血病丶精神病丶抑郁症,又有自首情节,虽负刑事责任,经过他父母——本市优秀名酒品牌公司的董事长萧含章及其夫人的一番运作,一审我躺着不能动,他判了个五年,不服上诉;二审我坐起来了,他改判了,换了个送他上少管所“旅游”三年的结局。

正义的天平是倾斜的,法律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武器。再加上这件事本身是轶的大意。他与萧溯源自小相识,萧溯源因患白血病发色异于常人,经常在学校受欺负,是轶护着他,护成了习惯。

长大了,萧溯源“知恩图报”,什么都想为轶争取,偷拿了轶研究室的钥匙,取走了轶从合法途径申请来做实验研究的药物,报到我头上了。

轶是无辜的,我知道……可我没办法原谅他。

以他顾家的人脉和他本身的学识,是可以帮我追究报复萧溯源的,可他没有,他得听顾安的。

顾安不希望事情发酵闹大了和萧家结仇,就算我是顶替他的宝贝儿子遭的罪那又如何,怪我运气不好倒霉呗!

一个人的时候,抑制不住会自怨自艾地想,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往日力所能及的事都做不到,还不如躺在床上等死来得痛快!

可若是我死了,轶一定会伤心的吧。

前些天,我趁他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偷偷去厨房里从砧板上拿削苹果的小刀尝试割腕被他发现了,他忽然地弯下身拿手捂着眼睛流眼泪了。没有声息的默默地流泪,蹲在离我四五步的地方,左手握着一把刚从院子里采的嫩嫩的茼蒿,右手指尖全是泥。

知道我喜欢吃茼蒿,他特意网购了种子。长出来是大叶茼蒿,我不喜欢,他又拔了种小叶茼蒿。

惠城天气热,夏天温度高很难长出来,便是长出来叶子也会迅速变黄变老,附近的超市也不常卖这个,他就想出了个法子,弄了个空调,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弄了个简易的温室。

白永龄,轶的女朋友,准确来说,是轶的前女友。我从全身瘫痪变成半身瘫痪的这两年,她常来看视我,当着她的面,我是不会对轶有任何埋怨的,总是极小心地躺在——或是坐在我该待的位置上,一动也不敢动,连翻个身都害怕声音吵到她和顾轶聊天,让她觉得我是故意“麻烦”轶。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我深以为然,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连曾经对我颇有好感的轶的妹妹顾笑,在见到我生活不能自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躺在轶的床上等着护工给我喂流食时,她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充满了嫌弃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头一年年底,接受自己瘫痪的事实,同时也接受了法院审判延迟后,堂叔堂婶曾经让姨奶来和我提议过一回,让我去他们家住,说是近亲属照顾总比外人好些。

我不想麻烦轶,答应了姨奶,隔天堂婶亲自来找我,明里暗里旁敲侧击问我得了多少赔偿,让我转给他们以方便照顾我时,我忽而就不想搬走了……想赖在轶的家里,至少他是不会管我要钱的。

可轶是个独立的男人,他有体面的工作,有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我赖在他身边算什么回事呢。

不如死了吧,一了百了吧,既不拖累别人,也免得自己受折磨。

怀着这样消极颓废的决心,我摇着轮椅拐去了厨房,犹犹豫豫地够到了那把小刀……

“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轶握着那把茼蒿缓缓走我眼前,微微吸了几口气,用幽深的眼神望着我。

我忽然没了自杀的勇气了,曾几何时,有一个人,他拿剪刀对着自己的腰狠命扎下去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真心喜欢的人,说断就断,再不相见,他都做得到,我为什么不能呢?

轶对我的好,是切切实实的出于愧疚和对落难之人施以的援手。我却在他家里自杀,完全不考虑他的感受,多不道德行为啊!

我回到房间,用纸笔写了一行极丑的字递给他看:你对我好,我很感激,但我不能一直住下去,我想搬走。

轶问:“搬去哪里?”

我捏着纸,是啊,搬去哪里呢。不管了,随便写一个吧。于是我歪歪扭扭地在膝盖上写字回复他:搬去哪都可以,反正不住你这里。

他又问:“为什么不住我这里?”

我将皱巴巴的纸翻了个面,写字回他:不方便。

他弯下腰,蹲在我眼前,擡眸望着我,沉郁的眼神似乎是在反省自己:“你已经住了两年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告诉我,我会改。”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里惴惴的,忙忙地写了两行字递给他看:你有女朋友,我一直住在你家里,不大好。

轶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我,轻轻笑了一笑,从我手里取走了笔,将纸铺在自己膝盖上,弯腰写了一行字,写完了站起身来慎重地放在我的手心里,说:“我去洗菜。”

屋里没开灯很阴暗,我举起纸张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上面工整如画地写着两行正楷字:

永龄,是我知己。

而你,是我这辈子躲不开的宿命,我认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