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晋生 作品

我喜欢我自己

我喜欢我自己

在宿舍躺了一整天,期间腹痛丶腹泻,跑厕所跑了无数次。

“他咋了,怎么一直哼……他不会是喝了劣质酒了吧,一直闹肚子。”我捂着肚子刚躺回床上,钟海便从对面的床上站起身,低声质问睡在我上铺的小麻雀。

“哪能呢,我姐夫知道是我们去,叫服务员拿的都是上好的桑落酒……六百块钱一瓶呢。”小麻雀说。

“龚铭允,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啊?”钟海坐到我床边,拿纸巾擦着我眼角的泪水和嘴巴里流出来的带血丝的口水。

我裹紧被子缩着脚躺在床上,摇了摇头。

“小麻雀,不行啊,你快点下来看看他,快点,他吐血了……”

钟海着急地喊着,把小麻雀吓着了,翻身跳下了床,宿舍其他几个室友也齐刷刷站了过来。

“龚铭允……你别吓我啊,那个酒绝对是好的酒,我老爸老妈开的公司——桑落酒集团有限公司産的酒,国家认证的,你听过吧,正规的上市公司生産的酒。以前……你们班的学霸林彧君他爸就是在我家开的公司当销售总监,绝对不造假的……你……你能听见吗?”

小麻雀磕磕巴巴地说着话,见我抓着衣襟抽着身子直打颤,一脸汗涔涔,嘴巴里嘟哝嘟哝不受控制地流血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慌忙将我从床上扶起来,颤声道:“我……我还是叫个车背你去医院吧,你可千万别告诉老师我们昨晚出去喝酒了啊……”

小麻雀说完,急急地爬上床找手机打了车,蹲下身,在钟海几个人的帮助下,将我驮在背上,背出了寝室。

“钟海你走快点,去学校门口看看车来了没有。”小麻雀一边跑一边说话,他说话的时候脊背抖动得很厉害,胸腔里的心脏也咚咚地跳着,心态恐怕已经崩盘了。

我趴在他的身上,很想说句话让他不用紧张,可嗓子就跟绷紧的琴弦似的,发不出声音,满嘴都是血腥味……里面像是扎着根针,呼吸渐渐困难起来,每动一下都是痛的,不断地往肌肉里面扎,扎得我张着嘴想吐,却不料吐出来都是鲜红色的混浊的口水……

眼睛酸酸涩涩,往下滚着热眼,搭在小麻雀肩上的那双手也好像被抽了筋正在逐步脱离我的控制。

我感觉我快要掉下去了,但我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来提醒他……

我大约晕过去了……

这就是报应吧,是我没有保护好苻清予的报应。

他那么喜欢我,我却没办法真心实意地回应他,哪怕对他好一点,我或许也不会遭受这样的折磨……

唯有忘记,才能重新开始。

也唯有断绝一切妄念,才能消减我心中的惭愧和内疚。

对不起,清予……

对不起,如果我们这辈子注定还会相见,如果你还傻傻地想要来找我,我一定,一定会假装不记得你。

——

惠城市仁爱医院三楼,耳喉鼻科重症监护室。

面容严峻的主任医师见我的眼睛能动了,眉宇间的褶皱稍稍舒展了一些。

他附下身检查了一下我头上套的有创呼吸机,又掖了掖我身上盖的一次性无菌被,拉开隔帘走了出去,对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结果的小麻雀和钟海等人说:

“酒后过量吸食海乐西片引起的感染,先治疗两个周期看效果吧。”

“海乐西片是什么东西,毒品吗?”小麻雀小声问。

主任医师神色严峻:“不是毒品,本来是用作治疗重度抑郁症的安神药,两千块一小瓶,一滴即可,但是副作用很大,有些不法之徒会用它来做……约等于是持续时间最长的迷/药,几年前沙城有人过量服用闹过人命,属于国家明令禁止出售的药。中遭了还不能强行用催醒剂之类的过激药物唤醒,只能等他自然睡醒……”

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你这个同学是在哪中遭的?他的家人呢?他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

小麻雀和钟海等人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道啊,我们看他回宿舍后,一直在床上咳嗽……就把他送来了。”一个同学说。

“嗯,昨晚上他就去外面吃了点东西喝了点酒就回来了……”钟海说完这句话,看见其他同学都阴沉着脸看他,连忙住了口。

主任医师似是见惯了医院里发生的种种颠覆人性的事件,秉持医者的职业素养,当即意味深长地道:“里面躺着的同学,身上穿的衣服裤子和脚上穿的鞋袜,包括他洗头发洗澡用的双合一的沐浴液,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块钱。以全网最低折价五百九十八块钱一瓶的桑落酒,保守估计,他最少喝了两瓶以上的量。而且,两个星期后如果果康复不了,他可能永远失声……”

“失声是什么意思知道吗?”主任医师见几个男生无动于衷,不肯说实话,强调道,“失声就是永远变成哑巴,说不了话。哭也哭不出声,笑也笑不出声,别人骂他他也只能听着忍着不能反驳……以后毕业了,想谈一个女朋友都艰难,更别提找工作了……这个世界是灰色的,谁会放着正常人不用去用一个残疾人……”

小麻雀和钟海等人呆若木鸡,沉默着没有言语。

“还有,他肺部也有感染,离不开呼吸机……”主治医师叹了口气,“这几天只能吃流食,接下来的费用谁来摊,你们自己商量……”

“我去缴。”小麻雀不等医师说完,跑了。

——

我在医院一连躺了四天,时昏时醒。

昏迷的时候总是梦见苻清予,梦见他蹲在那个小门里以幽怨的眼神看我,吓得我醒来时常常满头是汗,不敢入眠……

可即便是醒着,我也不得安宁,我总疑心那个叫“萧哥”的再叫人来害我,所以每次有人敲门关门,我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分外在意主治医师和护士的一举一动。

直到第五天上午日上三竿,身体才开始慢慢有知觉。能对主治医师说的话做出摇头点头的反应。因此得以按照我的意愿换到普通病房。下午,还与小麻雀丶钟海丶卫薇等前来看望我的同学见了面。

“我们帮你跟许老师请了假,等你好了再回去上课。”小麻雀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歉意,眼皮底下都有黑眼圈了。

“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打字告诉我们。”钟海从宿舍里带回了我的书包,从里面摸出我的二手手机,放在我的手心里。

我看着只记了班主任电话号码的手机,轻轻点了点头。

“你请假,顾清予也请假了……咱们班抄作业都不知道找谁了。”卫薇冷不丁说了一句。

从别人口中听到最不想听的名字,我眼眶湿润,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你们先出去吧,他困了。”小麻雀说。

“刚醒呢,我还没说啥呢咋又困了?”钟海说。

“就是,我们好不容易来看他一次,还是逃课的呢,大老远跑过来,好歹让我先吹会儿空调休息休息吧。”卫薇说。

“你们太吵了,出去!”小麻雀生硬地说。

“那你呢,你咋不走……好吧好吧,我走,你瞪我干啥,又不是我害他的……”卫薇嘟囔着出去了。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了,静得能听见我自己佯装睡觉的呼吸声。

“龚铭允……”小麻雀留了下来,走到床边,在离我特别近的地方说话,“我昨天找我姐夫查了监控,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你那天晚上出ktv之后遇到谁了?告诉我,我帮你去报仇……”

报仇?武侠剧里才会有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身上,我突然有点想笑,闷着肚子低低地咳了一声,嗓子眼里依旧是疼的,只能调整呼吸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究其原因,谁也怪不着。

小麻雀,他请喝酒,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是谁也不愿看到的。

就像沈医生给我喷催醒剂,是为了我好,只是这样反而害了我……

这几天的住院费用都是小麻雀掏的,他怕事情闹大,趁没有人的时候,经常在我耳边请求我,让我不要报警,他会想办法治好我,让我不用担忧害怕。

我听习惯了他安慰的话,现在他忽然说要帮我报仇,我觉得很没有必要,轻轻拍了拍被子。

他伸过手来,我缓缓睁开眼,在他手心上写字,说:不用,我自己处理。

他脸上忽然露出凌厉的表情来,盯着我发脾气说:“你告诉我你怎么处理?嗯?你被人下了药都不知道……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放心……”

你叫我怎么放心……他声嘶力竭地这样说。

我突然有些感动,在他手心里写道:谢谢你。

他不说话了,坐在一旁的软垫矮凳上生闷气。

——

住院的第六天,10月5日,星期四。

班上的同学都在学校上课,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无聊,点开手机听音乐。

以前,能随意说话的时候,我听的都是流行音乐,偶尔还能跟着哼两句,现在说不了话了,我忽然喜欢安静,喜欢听轻音乐。

播放量最多的是《织女心丝》笛子版,空灵又忧伤的曲调。

合了眼,就仿佛身处空谷之中,偶尔还能听见海浪翻卷拍打山崖的回音。

“龚铭允!”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突然将我唤醒了。

门“咚”的一下被推开了,我惊了一下,心脏骤停,突然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英俊的面孔。

“你躺在这干什么?”顾轶穿着白大褂,手里握着一堆资料,低头俯视着我,摸着我数日以来一直低于常人体温的脸,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你说话啊,你哑巴了?”

“你小点声,顾轶,我是叫你来想办法的,不是叫你来吼人的。”主治医师两手插兜走了进来,支开顾轶,低声道,“电话里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被人下了药,吸了海乐西片。说不了话,好几天了还是这样。现在身体是恢复得差不多了能动弹了……就是这嗓子……我是尽力了,就怕时间越拖越长……好好的一个大小夥子,一直这样就有点悬,才叫你来的……你这是啥表情,你认识他?”

顾轶僵硬地点点头,望着主治医师:“老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主治医师打断他的话:“顾轶,你先别激动。你跟我慢慢给你说,他这个症状,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海乐西片是你伯父以前开的那个医药有限公司産的药吧,现在不是早就已经停産了嘛,现在他就是吸食了过量的这个药,缺氧时间太长了,又被多次喷催醒剂强行催醒,导致咽喉大面积感染,两侧肺部也受损严重……病情不太乐观……恐怕之后还会影响他的视觉和听觉神经……到时候他可能会看不见也听不见……”听起来很吓人,可我的身体半点没感觉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了……”顾轶捏着手里的资料,主治医师每说一句话,他都不停地点头,似乎不忍卒听下去。

我从未见过顾轶如此严肃又忧郁痛苦的模样,可能是那个药牵涉到顾安,他担心家族企业声誉受损,所以未经我的允许,当天下午就将我从普通病房再次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护士二十四小时看着,我想安安静静听一首歌都会被她们的脚步声和附耳低语声所打扰。

偶尔翻个身吧,守在一旁看书的顾轶就会问我是不是想去洗手间上厕所。

我tm……我很想问候他几句,你国庆节放假不出去玩的吗,待这不嫌闷吗,你不用陪你女朋友吃饭逛街看电影的吗?

我正腹诽着呢,顾轶看完手里的书了,翻了翻手机信息,脸色微变,突然平静地问了我一句话:“龚铭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苻清予是我伯父的儿子?”

我歪着脖子,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点头。

顾轶愁眉蹙额:“那么,我是否可以合理猜测一下,苻清予在你心里是特别的,特别到你愿意守护他的秘密,愿意为他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

顾轶从我眼睛里没有看到他想要的答案,缄默良久,自我怀疑地道:“你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妹,那你到底喜欢谁?”

我擡了擡手,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口渴,我摇了摇头。他又问我是不是饿了,我还是摇头……几番揣摩之后,他把手伸过来搭在我戴了黄色手环的左手,低声说:“老师说,你忘了是谁绑的你,也忘了是谁救的你,是真的吗?”

我将他的手翻了个面,在他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写字:我喜欢我自己。

顾轶愣了愣,过了许久之后,眯着眼睛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说:“龚铭允,你最好说的是真心话。”顿了顿,又听他猝不及防地说道,“苻清予已经被我伯父送往国外读书了,他让我转告你:你是他的初恋,他很喜欢你,但是,两情相悦太难了,是他痴心妄想了,他配不上你,所以他想走远点,桥归桥,路归路,看看能不能忘记你。”

我睁着眼睛,勉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抓着他的手,缓缓写了一个字:好……

好得很,苻清予!

桥归桥路归路,你说的,这可是你说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