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斯年 作品

第24章 (4)

指向唐云暖大骂:“你这丫头,还真是深藏不漏呢,是你一早安排好了的,让你舅舅家的侍女来传话,把我的丫鬟拐带走,然后穿成我丫鬟的样子来放火,还用腊梅花嫁祸于我,唐云暖你好狠的心啊。”

田二奶奶似要发疯,冲上来要打唐云暖。

“啪。”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田二奶奶脸上,不是唐云暖打的,也不是太太,更不是乔夫人唐有琴。

竟是唐云暖的娘亲许蕙娘。

满屋子的人立时怔住了,许蕙娘自从嫁进唐家来一声重话都没说过,此刻竟敢出手打气焰嚣张的田二奶奶,即便是周夫人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听许大奶奶冷冷道:“田二奶奶,你仗着娘家有钱欺侮我,无所谓。你事事针对我时时挤兑我,无所谓。但你若想打我的孩子,那是决计不行的。”

唐云暖几乎楞住了,一向柔弱的娘亲竟为了自己这样勇敢,不觉眼圈红了,更下定决心今日一定要彻底灭了田二奶奶素日的威风。

田有蝶挨了一个耳光,当下就傻了,许大奶奶跪地朝太太磕了一个头,含泪道:

“媳妇不孝,扰了太太的寿。只是太太垂怜长房,明知媳妇并无理家之才,治家之道,反而要扶植云暖管家。怎奈云暖并不是这块材料,负了太太一番美意。只是请太太明鉴,二弟媳三番四次骚扰长房,不是霸占长房的缎子,就是藏了长房的暖炉,今日更以放火燃点太太的家私来陷害云暖,若不是我拦在头里,恐怕还要以庶子之妻的身份动手打太太的嫡亲孙女,今日媳妇造次,先领太太的罚,再请太太为长房,为您的长子,为您的长孙跟孙女做主。”

许蕙娘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明堂里丫鬟婆子们但凡在场地都见识过田二奶奶素日是如何不饶人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田二奶奶这一遭必定不能再起势了,遂都跪下为许大奶奶求情。

大奶奶提起了太太的长子唐有棋,又提起了廪生长孙,遂勾起了太太对亲子嫡孙的一丝垂怜,回想起京城里以及乔宅她还曾对田有蝶诸多袒护,越发觉得田二奶奶可恨。

柳姨娘起身辩道:“这腊梅想买谁买不到,云姑娘你素来是个心细……”

“啪”。

柳姨娘也挨了太太一个耳刮子:“都是你这娼妇养的好媳妇,她一个姑娘家,得了管家的差事乐还乐不得,如何舍得放火烧东西毁了这差事?你们惦记着斗垮了姑娘好以庶子媳妇掌家,做你的黄粱梦,我周梦娴还没死呢。”

唐有琴唯恐太太跟姨娘闹开影响了她跟父亲的感情,那柳姨娘毕竟是老爷的房里人。

遂哄着太太说:“太太莫气,为今之计还是处置二弟媳要紧。”

周夫人立着眼睛指着田二奶奶:

“好一个二奶奶,素日里我念在你不是大家子出身,一个商户女,又能有多少体面,所以不处处严苛着你。你嫂子老实不多话,你竟背着我一次又一次下黑手。我体谅你嫂子身子不好,想着先教明白了云丫头再来辅佐你嫂子管家,你却凭空惦记上了,竟敢放火烧我的东西。你不去宫里扫听扫听,当今万岁爷是我表姐的同父哥哥,饶是罢了我相公的官,也要说得软和些并不敢难为我。你是个什么东西,还不给我滚,滚去佛堂面壁思过一整夜,今后你就给我待在你的兰溪庭,没我的话不得出来。”

☆丶错爱

清冷佛堂里,一星火炭也无,那冷风嗖嗖嗖地在耳边刮着,唯有大肚弥勒佛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似笑,却更似警醒世人。

二奶奶田有蝶为太太寿宴精心梳就的飞仙髻已经散乱了,指甲大的红宝五翅凤尾歪在发髻上也来不及扶,嫣红撒金绣着蝶穿牡丹的夹袄也皱巴了,四美八幅裙在挣扎中沾上了泥水。

她一个人歪在地上还没闹明白到底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自己就被婆子们推推搡搡桑进了佛堂,那些婆子们都曾几吊钱几吊钱地领过她的赏。

柳黄已经被拉出去卖了,即便是她婆婆柳姨娘也在众人面前挨了太太一个耳刮子,儿子唐时雨是一早睡下了,就是没睡下他才这样小的年纪,如何懂得去太太那里撒娇来救自己。

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像唐云暖那样人小心多的,她即便再落魄再冷,那个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庶子相公又能怎么样呢,此刻又会有谁来管她?

所以当佛堂的门嘎吱一声响了,恍惚还以为是风声,直到看到黑暗里闪出一个人影进来,方相信是真有人进了佛堂。

那人点着小巧的鸳鸯风灯,足音很轻,一身粉嫩的荷叶连天碧的绣花衣裳,外披着油色水亮的大毛披风,没施胭脂却越发显得眸色清亮,只是容色偏冷了些。

来人正是一手将她推进此地的唐云暖,田有蝶也是今日才恍然发现,这丫头的表情是否太沈着了点,并不像个这样大的姑娘。

田有蝶连动都不动,不过轻哼一声:“云姑娘,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唐云暖将风灯立在一侧的桐木桌子上,微微坐下,凝视着田有蝶,将一条染了朱色的长毛绒毯扔给她,冷冷道: “我是来替我二叔为你送毯子的。”

田有蝶早在佛堂里冻透了的,此刻还不赶紧围上,脸上却是一点感激之意都没有。

“想不到,这时候唯有我这相公还惦记着我,却用不着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唐云暖饶有趣味地看着田二奶奶,忽然正色道:“二婶,不管你如何对我娘亲如何对我,太太一日没让我二叔休了你,你就一日是我二婶。我二叔待我从来都是好的,看在他的情面上,我劝二婶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田二奶奶忽然笑出声来:“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苦?你可知道一个商户女,即便家财万贯,人生也并不比你娘亲那种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幸福多少。你可知道作为一个庶子正妻,许多时候并没有做一个官家的妾来得体面。你可知道我田有蝶……”

“从来都是喜欢我爹的,对不?”

眼见田有蝶越说越激动,唐云暖淡淡道了一句,灯影里她的表情田二奶奶看不真切,却只觉周身寒凉,有一种衣服突然被扒光了的感觉。

秘密被窥视从来都是不好受的,如果此刻有人揭发出唐云暖并不属于本朝本代,想必她也会是田有蝶此刻脸上的那种瞠目结舌的表情。

“二奶奶,你闺名真的是有蝶吗?那为何二婶你嫡亲的妹妹唤作田丝罗呢?二婶你娘亲姓罗对吧,你父亲当年本来不过是个贩卖生丝的小贩,后来倒插门进了罗家,却不愿让子女姓罗,你外祖父家却也好说话,只是你家所有孩子名字都犯一个罗字,你们生意又都跟丝绸有关,遂给姐妹两个起了这个名字。后来你父亲一笔生意做发达了,你们田家便富贵了起来。十几年前田老爷曾有心跟咱们唐家结亲,田老爷也真是知情知趣的一个人,明知道商户女嫁到书香门第是做不了正妻的,遂朝太太递了一张八字帖子,言明是要给我爹做妾室的,上写着他女儿田绮罗的生辰,”

田二奶奶的一张脸都白了,恨恨地望向了唐云暖:“我说你房里的红豆为何那日朝太太告假告得那样急,只说是老子娘在京中有事要她回去照应,原来你早在那日便派她去查探部署了。”

唐云暖瞥了瞥二奶□上的凤簪,又将目光移向二奶奶的脸:

“是又怎么样?你难道还要狡辩你不是田绮罗吗?我是打听清楚了的,田家正妻就只有两个女儿,田丝罗今年才不过十六,生辰相符的就只有你一个。田老爷费尽心机将你的八字名帖送到唐府,为的就是将你聘进来给我爹做妾。那时节我爹年少中举,正是风光无两。可你们万没想到我父亲早结识了我娘亲,已经跟太太吵翻了天,不仅非我娘亲不娶,连妾并着通房,也是一概不要的。”

田二奶奶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想不到你竟真有些本事,连这些往事都打探得清楚了,想来你早在唐家上下布下了耳目了?”

唐云暖冷笑一声:“二婶你娘家势大,若云暖再不警醒些,只怕今日你我处境会调一个个子了。”

田有蝶不屑道:“你说的所有一切,我都不否认,只是我想不通,那一日大爷中了举人自我家门前过,高头大马上她明明是望向我家店铺的,他那样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若不是中意我,为何那一眼那样深情。我并不奢望能嫁进唐家做正妻,只是一个妾,却连我八字都不看一眼就退了回来。你娘亲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贫民女子,竟能嫁进唐家做长房正妻,我呸。”

唐云暖长叹一声,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少年得志的父亲中了举,鸣锣开道,万人瞩目地走过京城闹市,偏赶上仍待字闺中的二奶奶百年不遇地去自家绸缎庄巡视。

他父亲那样的气度不凡,走过路过任是哪家姑娘看到了都会心动,更何况是名门之后,书香世家出身的举人,未来的官爷。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偏无情。

唐云暖虽不忍心,但为了让唐有蝶死心,仍是道清了事情的原委:

“二婶,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想,我父亲那时候看的,想必是你们家绸缎庄里哪一件绣品。你是知道我娘的,即便是现在仍旧喜欢绣些东西,当日我外祖父的家计就是靠她的巧手帮补的。我爹中举前已经认识我娘了,只等着中举来迎娶。而我娘也说过,为了置办嫁妆曾接了许多绣屏来做,想必,他那日深深凝望着的就是出自我娘手里的大大的绣屏了。我爹对我娘情根深种,自然远远也能认得出她的手笔。”

田二奶奶眼中的所有光彩忽然黯淡了下来,仿佛回忆起当时店中的摆设,不甘心道:“不会的,不会的,那一日我穿着锦缎烟霞红的提花套裙,外罩着烟笼粉闪银的透纱,头上还插着那样醒目的点翠花枝凤尾簪,那样明艳照人,如何就比不过一副白猫滚绣球的绣屏。”

唐云暖瞥了瞥田有蝶,不可否认,她的巴掌小脸丶出挑凤眼丶高直的鼻梁以及通身的气派,即便是儿子唐时雨已经七岁她也仍旧算得上一代美人,只可惜她的气势太过凌厉,眼风太过犀利,同许蕙娘的温柔似水比起来,唐有棋显然更欣赏后者。

唐云暖是以了结这一段无谓的相思为目的的,既然话已至此,就不必多说了,转身要走,忽听得田二奶奶出奇地吟了一句诗,吟得异常苦涩。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唐云暖忽然觉得有必要再说说清楚:

“二婶,你已经嫁给了我二叔,还对我父亲多有流连,这样不守妇道幸而还是发乎情止于礼,若真惹恼了太太,难道你不怕浸猪笼吗?你是长辈,我也不便说你什么,可我爹娘真心相爱,共结连理,如何我娘就成了沟渠了?”

唐有蝶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冲过来摇晃着唐云暖的身子:“什么真心,这世间女子择婿无非就是两样,要么看出身,要么看家财。我至少,是看重了你爹的气度的。你娘呢,她处心积虑嫁入唐家,难道不是为了享福吗?”

唐云暖忽然发现田二奶奶这人倔强起来还真是拿她没辙,遂推开她,冷冷道:

“你知道我爹跟我娘是怎么相识的吗?”

田有蝶轻声冷笑:“愿闻其详。”

唐云暖一股脑地将从舅舅那里打听来的往事都讲了出来。

“那一日我爹去赶考,途中遇到强盗抢了盘缠跟马,还掳走跟着我爹的小厮,若不是我外祖父押军粮路过,想来我父亲也要受伤。我外祖父并不知道我爹是唐家长子,我爹也唯恐再遇坏人又要生事,遂只说自己是一介穷书生,要去赶考。我外祖父将我爹带回家里,还是我娘亲烧水煮饭招待了我爹一顿。夜里我爹受惊发起了高烧,是我娘守了三夜,我外祖父变卖了家中的牲口才救活了他。你对我爹动情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举人丶是唐家大爷。可我娘对我爹伸出援手,只当他是一个落魄书生。她本来就在前结识我爹,又是两情相悦,你又有何话说?”

田二奶奶整个身子塌了下来:“十几年来,十几年来我无数次回忆起那个下午,竟然是我表错了情?”

唐云暖不禁想起前世临死前所见的那一片星空,所听到那杀害自己的情人的一声冷笑,不由得红了眼圈:

“二婶,不论你当不当我是你侄女,我还是那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为一个对你毫无情意的人频频出手,以致于你落到如斯田地,何苦呢?”

眼见田二奶奶若有所思,唐云暖心知,这一段公案算是了了,举起风灯正要迈步出门,忽听得身后田有蝶冷哼一声:

“唐云暖,你以为我跟你娘之间的事会就此了结吗?即便没有夺夫之恨,我堂堂二奶奶被一个小丫头跟寒门女斗垮,我决计会报覆的。”

唐云暖长叹一声,她早该料到,田二奶奶为人这样执着,能为一个眼神记挂十几年,当然不会草草收手,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遂也不回头,只道一句:“那云暖就恭候二奶奶出手了,只请二奶奶记住,第一最好不宅斗。老祖宗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木门嘎吱一声又掩上了,佛堂的夜又恢覆了静跟冷,仿佛唐云暖从来没来过,仿佛那些回忆从来没有被勾起。

唯有田二奶奶心里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紧紧将自己裹在唐二爷送来的棉被里。

冬至后便是小寒,经过角门仓库的火宅后,太太对教导唐云暖管账理家的心便渐渐淡了下来,即便是太太自己也有些意识到,让一个小丫头管理家中大小事宜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唐云暖再能干,终究只是一个姑娘,若要服众且是要历练几年的。

唐云暖是一早就想辞了管家一事的,只是太太素来是个多心的人,并不敢直接说,只是故意放纵几次丫鬟婆子们的阳奉阴违,令太太自己的心先淡了下来,太太又想起那一日许蕙娘迎头给二奶奶一个耳光的威风,暗自觉得这个大儿媳在那一瞬间颇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

渐渐地,管事的丫鬟婆子们仍旧往斗春院里回事,却不是去唐云暖的抱厦,反而是往大奶奶的正房里去得多些。这些奴才的心里都很明白,二奶奶这一遭是再也爬不起来了,太太是迟早要老的动不得了,还是大奶奶的大腿得紧紧抱住。

唐云暖唯恐太太将她调丶教成当家主母的材料送往豪门里嫁了,才想出放火一事自然而然地将家事丢开手来,眼见母亲渐渐掌权,怎能不在旁左右协调。许蕙娘本就识字,又是一个有心人,在唐云暖的辅助下恩威并施,遂也有些当家主母的意思了。

过了大寒便要准备一年的尾牙丶祭竈跟置办年货。唐云暖眼见着娘亲持家有道,心里满是安慰,却不知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正在朝着斗春院缓缓逼来。

☆丶私会

唐家在永平府的第一个除夕,太太定然是十分看重的,只是庄子早被朝廷收了上去,一应果蔬鱼肉丶点心果子倒要去集市上买。

永平府毕竟不是京城,太太列出的年菜单子十道菜里有五道菜是缺少原料的,一会儿是绣球干贝里的干贝买不到大的,白扒鱼唇里的鱼唇买不到新鲜的。

若是太太当家大可以派车队去京城采办,只是许大奶奶素来是俭省之人,既唯恐太破费了惹婆婆不喜,又深知唐家的买办素来是浑水摸鱼之辈居多,遂苦无主意。

学子们早已放假归家,及第楼的生意清淡了许多,而双春楼的生意却在周夫人设寿宴款待乡绅县官后一直火爆,光是年菜宴席并着些外府来请做年菜打包的生意,就一直从初一排到十五。

报春果然是个靠谱的人,嘴上说妹子阳春只学来她是三成功力,却将这双春楼搞得有声有色,什么犴鼻丶鱼骨丶鳇鱼子丶猴头蘑丶熊掌丶哈什蟆都一一烹制出绝妙美味,勾得方圆百里的富豪乡绅们日日或驱车,或派小厮来订酒宴,一跃而成永平府第一食府。

因双春楼在年节里接了不少豪绅的订单,所用食材也十分精贵,唐云暖就建议说不如直接驱车去京城采办,一天一夜的车程也就走到了,唐家的采办也可随行同去。

一来打着唐家的旗号也就不怕有匪徒胆敢惦记抢劫车队,二来大奶奶的娘家人随行,采办即便想要从中拔高价格来获利也要顾忌一下。三来两家同行买的越多越能讲下价来。

长房里的夏妈妈是惯会采办海货山货的,嘴皮子又爽利能拉下脸讲价。唐云暖就曾听闻过夏妈妈为太太办事时,生生地将一根要价上千两的全须全尾老山参讲到四百五十两,连威逼带利诱,最后那店家几乎是含泪将山参送到唐府上的。

这一次就叫她的儿子领着车队去,夏妈妈也跟着随行,夏妈妈见这差事又体面又有油水,喜滋滋地离开了后宅,哄得后宅一众妈妈们更连日地往斗春院里送礼。

一贯稳重的紫棠便顶了夏妈妈的缺,为大奶奶日日张罗,按照唐云暖的指示,礼照收,差事却捡那些稳重的人先派。

打发了太太的耳目夏妈妈,唐家事宜一应大小全是长房的人在管事,即便是昔日时常刁难的菊金,再见唐云暖也是一脸堆笑,唯恐怠慢了。

太太周夫人眼见着双春楼崛起为永平府第一食府,又见许蕙娘应对管家一事这样得心应手,便日日都将笑怪在脸上,逢人便夸自己是个有福气的,即便大奶奶这样的小家碧玉也在自己调丶教下颇有一家主母的风范了。

唐云暖每听一次这样的话就脸黑一阵,从“小家子气”的形容走到“小家碧玉”,娘亲这一路走得还真是艰难。

唯一令她欣喜的便是双春楼的分红,从及第楼的每月二十两银子变为每月两百两银子的进账,唐云暖越发觉得为爹爹捐官的日子就快到了,两千两虽然不是小数目,但她有信心,只要再出些妙主意,定能让收入再上一层楼。

也许不到夏天,爹爹就可以顶替卢龙县那个黑心肝的县令,踏上仕途了。

只是想到许家,唐云暖不禁为这个表姐犯愁。

许家长女如清早到了定亲的年纪,只因许家一直潦倒着所以耽搁了,眼见许家日渐富贵,提亲的媒婆还不争先恐后地将许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可许家的门楣颇为有些尴尬,虽渐渐有了些钱,终究是商户,嫁入官家做续弦尤可,许家却舍不得。

若是嫁给贫民学子,那许景融是刚脱贫致富的人,如何肯让女儿再入寒门,科考宛如鲤鱼跃龙门,不是谁都能像唐风和一样一考便中了廪生,多少人,考到七老八十直考得卖房卖地也难中举。

若是拣一户同是商户的富户家嫁过去做正妻,来提亲的又偏偏都是些光妾室就有三四房的男子,许如清是个风吹了就倒的美人,又眼见着自己的姑姑许蕙娘在唐家步步惊心,唯恐在妻妾争宠被欺侮了,宁可守着父母一辈子,也不愿这样。

唐云暖遂佩服姐姐是个有志气的人,却不愿看到许如清的婚事再度被耽搁下来,许家舅奶奶三番五次地往斗春院里跑,每一次都客客气气地让大奶奶留着心,若是男方人口少,家世清白,只要日子不算太拮据人也正派,也不拘是什么户籍了。

这一日,许大奶奶因有事被太太喊走,就唯有唐云暖陪着舅母坐了坐,送走舅母,却听见红豆在廊子里跟人说话。唐云暖仿佛自舅奶奶刚一进门就瞥见红豆站在廊子里,这样冷冻的天儿会是谁缠住红豆聊了这样久。

二奶奶前几日放才被太太撤了禁足的令,为安抚她,特地遣了二叔给田家送了好些丰厚的年礼,又让二奶奶跟着归宁。这才走了一日,难道她还留了后手要来生事。

长房日渐显赫,未防再出差池,唐云暖早下令让各屋子的丫鬟婆子对外都要谨慎,红豆脾气虽暴,多年来却早被唐云暖历练得心有城府,说了这样久的话,难道不懂得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吗?

待红豆打发了那人,就见她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进屋里来烤火,边烤还边苦着脸。唐云暖本想询她几句,还没等开口,就听红豆自己先抱怨开来了。

“这样冷的天,竟拖住我在外边说了那么一大车的话,真叫人纳闷,怪道那丫头子跟我是一个爹生的,我就算最爱嚼舌的,她竟比我还多话。”

唐云暖不动声色,捡了一块栗子糕递给红豆:“是说才刚跟你在廊子下说话那人吗?远远却看不清模样,是哪房的丫鬟?”

红豆喝了口桌上的槐花蜜水,才谢着接过姑娘递过来的糕,却也无心吃。 “就是我爹头一个老婆生的那个青豆了,我娘原是续弦,我这个同父不同母的姐姐比我长了几岁,从小就是个掐尖要强的货,我跟我娘没少受她气。后来她跟着姑奶奶来了永平府,七八岁时就在子默少爷房里当差,这才几年,竟混成了一等丫鬟。我还听说啊,她仗着自己有几分狐媚姿色,一早就勾得大少爷上了……”

红豆还要说,忽然觉得这种宅门艳情韵事怎就能跟唐云暖一个未嫁的姑娘讲起,慌忙打了自己的嘴,陪笑道:“上了她的当,每月都多给几两银子的份例。”

唐云暖是何等通透的人物,又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现代灵魂,自然知道这子默表哥想必大了,渐懂了房里事,已经擡举那青豆为通房丫鬟。

子默表哥过了年就十四了,若不是姑父一味要其读书,想来是要说亲的年纪了,古代人十七八就成亲生子从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青豆既然已经拿了姨娘的份例,想来在姑母唐有琴那里也是过了明路的,只是未开脸罢了。

唐云暖对这个胖表哥的风流韵事没什么兴趣,却忽然被红豆接下来的几句话惊住了。

“我这姐姐从来跟我也没什么往来,想是眼见咱们斗春院得势了,三天两头地往咱们院子里跑,一会儿打听舅爷家的买卖,一会儿打听清姑娘的性子,我略跟他说几句咱们表少爷是个美男子坯子,她又非往清姑娘身上扯,还问清姑娘跟咱们大奶奶比起来,谁更俊一些。你说这青豆是不是无事闲的,若比咱们奶奶也是跟咱们姑娘比,那清姑娘只是个表姑娘,比得着吗?”

唐云暖忽然想起那一日表姐许如清在月桥上跟子默表哥的邂逅,又想起那一日子默表哥心心念念要趁太太的寿宴去双春楼逛逛,当日她就起了疑心,只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子默表哥原就是个少年,爱慕一下美女也是有的。

只是他派来通房丫头来大肆打听如清表姐的事,难不成是落下了什么念头,犯了相思?

唐云暖暗暗回想起寿宴那日,这个姑表哥那一日见到许如清的**忘情的样子,暗道一声不好。

乔家是什么人家,一府的知府,放在今天就是北京边上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如果是现代,市长家的公子要娶一个大连锁酒店老板家的女儿,若真是郎才女貌,倒也算得上是一门良配。

可唐云暖所在朝代是一千年前的古代啊,所谓三教九流,所谓人分十等,即是说明了官商不宜通婚。官宦人家长子的亲事更是一等重要?田有蝶一个那样富贵的商户女,当日也不过只是想聘进唐府做一个举子的妾,后做了庶子的正妻,一方面也是唐有书有心经商,二是太太故意打压。

那乔子默一日不做官倒还好说,可乔一本那样钻营,怎么能放任自己儿子不做官娶一个商户女做正妻,若是做妾,先别说许家愿意不愿意,单说上有姑母那样富贵厉害的婆婆,下有青豆这样心机古怪的通房,还须应对唐家乔家两门势利眼的奴才,活脱又是一个许家大奶奶的翻版。

许如清必是不肯的,再说乔子默长相一般,表姐却是那样一个美娇娘……

唐云暖光是想一想就一身冷汗,若是姑母再想得偏一些,以为长房是故意让表姐来勾引表哥,想来爹爹这捐官一事非黄了不可。

当晚的晚饭唐云暖是陪着太太一起吃的,因近了年乔老爷衙门里事务太多,太太又喜欢热闹,姑母唐有琴也带着乔子默一同来后宅用饭。

唐云暖不过吃了几口就道辞要走,唐风和故意问一句:“那金腿烧圆鱼从来都是你爱吃的,今日怎么才动了几口就撂下了,别是冻病了不思茶饭了?”

太太听了也很上心,撂下筷子很是细看了唐云暖一眼,却见长孙女道了福,说:“舅舅家的表姐要来教云暖绣海棠花帕子,想在年里用的,只是云暖手笨,想早学一会儿是一会儿。”

太太提起许家的人也不似从前那样淡淡的,眉开眼笑道:“云丫头当真是个刻苦的,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用不着你的女红有多精湛,不过会绣些花儿朵儿别叫人笑话了去就好。若你是个有造化的,他日寻一个好人家去,自有那天衣无缝的贡品送到你跟前儿来。”

唐云暖听了这话还不赶紧退出长房来,暗自瞥见子默表哥果然脸上有些许的兴奋神色,不禁心中一沈,菊金又追了出来,百般讨好道:

“太太说了,若是清姑娘教的晚了,不如就在咱们府里住下,明日再走也不迟,只派个小厮去许家报信就好。”

唐云暖对这个菊金并无好感,遂淡淡谢了谢。

才回了斗春院,唐云暖就喊来红豆 :“鸽子可放出去了?”

红豆一笑:“一早就放出去了,也收到了舅爷家的回信,只说表小姐一会儿就到。风少爷这法子真是好,这鸽子一来一回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唐云暖轻声笑笑,暗道这你就觉得快了,若是我能穿越回现代,定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微信。

忽然外边小丫头一声通传:“云姑娘,表姑娘到了。”

唐云暖遂亲自起身打帘子迎接,只见许如请穿着一件月白色兔毛围脖的夹袄,娉婷走来。

及至烛光下,唐云暖即便不细细打量,也能看出许家的确是富贵了起来。

许如清从前的粗布衣裳自然不再穿了,换做了月白色的锦缎,皮肤也细腻,头上簪了花,一伸手就是一对水光油滑的玉镯。

许家姑娘虽打扮了,却并不显着妖媚,如一朵不争艳的茉莉般清淡。唐云暖遂真心欢喜起来。

许如请虽打扮了,脂粉却掩盖不住脸上的慌张,唐云暖还没等开口说话,就见许如清双膝一软,干脆跪在地上:

“妹妹救我。”

唐云暖一楞,却见自许如请手上滚落一张字条,唐云暖满心疑惑地打开了字条,只见上写着:

“如清亲鉴,自前日太太寿宴中一别,馀茶饭不思,满目皆是姑娘音容笑貌,今日闻听姑娘来府留宿,自是欢喜,也知姑娘那日频频回顾,若芳心暗许,还请姑娘三更时分到斗春院后假山石一聚——子默”

唐云暖再擡头看许如清,只见许如清眼圈红了:“这是乔家公子在我刚进园子时候递给我的,这样私相授受,不是要坑死我吗?”

☆丶反攻

这样牵强又不合礼教的一封情信,在古代简直可以害死一个闺中女子,唐云暖只知道这个表哥不爱言语,只道是个性子敦厚之辈,却想不到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念头。

芳心暗许丶三更天丶假山石,说得这样不堪,难不成要效仿张生与崔莺莺私定终身,春风一度吗?

戏文毕竟是戏文,放在古代的现实生活中试试,若这字条真被人捡去,许如清这一生名节连带这许家满门的声誉就算毁了,许大奶奶日后别说要掌管唐家大小事宜,只怕柳姨娘二奶奶一流会以此为把柄,生生将她归为同流合污一类。

至于父亲的捐官之路,那是更没有指望了。

唐云暖紧紧握皱了那张纸,他乔子默身为浪荡公子不要脸也就算了,许如清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难道就这样自轻自贱,因他是知府公子自己贴上去。

当下拍了桌子:“去明堂里喊我哥哥进来,切莫惊动了太太。”

红豆见唐云暖气得连头上的碧云穿珠簪都颤得落地跌散了,自然知道出了大事,哪里顾得上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珠钗,三步并作一步半出了斗春院。

及至唐风和急匆匆进了唐云暖的抱厦,将唐云暖手中的字条看了个大概,自然也是怒从心起,拍案骂到:

“这个子默表哥想死也不捡好地方,还偏要约到斗春院后面,这是将咱们往绝路上逼吗?”

忽然唐风和又有些疑惑:“这却是有点奇怪,表哥饶是年少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