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斯年 作品

作品相关 (9)

到,唐老爷所说的唐家儿郎,指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父亲唐有棋。

论功名,唐有棋是中了乡试的举人,唐老二压根无心读书,而唐老三干脆连个功名都没有,尚不如唐风和。

菊金是周夫人最贴身的丫鬟,自然能听得风声,想来这一碗桂圆八宝茶绝不是白送上来的。唐云暖心中隐喜,父亲苦读多年,终究要有出头之日,却不由得皱了眉毛。

此刻田二奶奶携着柳黄自门外跨了进来。

二奶奶今日并没有多加打扮,不过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头上插一朵丝绢的山茶。

面目却一如往日般嚣张跋扈。

唐云暖给二婶行了礼,二奶奶眉目也不擡地受了,擡头搔了搔,

套间里面忽然肃静了下来,想来是老爷太太正去里间梳洗,说话声隔得远了也就听不见了。

明堂里只有唐云暖跟二奶奶两个主子大眼对小眼,空气中颇有些尴尬。唐云暖虽开口问道:

“不见二叔前来,可是昨夜赶路累到了”

唐云暖虽然跟二奶奶不对付,跟这个二叔却一向是关系不错。

唐有书一向为人圆滑,从不与人结仇,虽没有多少真心对大房,兄弟间却也算是和睦。只是对待唐云暖颇很喜爱,不时买些时鲜儿的玩意送过来,唐云暖暗自打听过,即便是哥哥也没这待遇,就只能不动声色收下。

田二奶奶吃了唐云暖几次亏,不由得也正视起这个姑娘来,遂小心答道:“你二叔一早起来便跟你父母乔大人去吃早茶,早提前请过了安。”

唐家请安的规矩从来都是约束女眷,男子在外宅若有更紧要的应酬,自然是可以不到的。唐老二一早起来便去陪着姐夫应酬,自然也是要见永平府当地的官员。

唐云暖心里暗想,这二叔是真会开拓人脉啊。明知唐家现在仰仗着乔一本,便先行去陪姐夫喝茶,这一点上,父亲就不如二叔触觉灵敏,想来周夫人迟迟不为大儿子捐官,也是怕那两三千的银子打了水漂。

不多时女眷齐到,唯有唐云暖的三叔唐有画姗姗来迟。

唐家男子虽算不上英伟,但唐有棋一身英气,唐有书继承了柳姨娘的些许妩媚,总归都算得上是美男子。

跟各有千秋的哥哥相比,唐家老三却稍显逊色一点。

虽浓眉大眼,终究因为腹中没有诗书所以气度不华。人又比较胖,鼻大脸宽,幸而算不上粗蠢。

唐有画因为胖,所以穿不了丝绸,穿上时而也会崩裂。偏偏唐有画跟父亲一样,又是个爱将富贵摆给外人看的人,遂研究出一种比丝绸还要名贵却更结实的织锦来。

都是厚实精细的棉布,用丝在上面提出各色花样云纹。

雪青色丶秋香色等各色买了几匹做成行衣,上绣烟花鱼鸟。此刻唐有画穿的就是墨绿色的行衣,外围一件玄狐披肩,腰间一条细带锁着藕荷色的鸳鸯荷包,一看就知道是贴身丫鬟藕荷的手笔。

唐有画是周夫人最宠爱的儿子,田二奶奶却不以为然,不时打压。眼见唐有画硕大的身子一挪进来,就放下手中茶水轻哼一声:

“这藕荷的绣工是越发好了呢,你瞧那戏水的鸳鸯,所谓活灵活现就是这个意思吧。”

周夫人恰好随唐老爷出套间进了明堂,唐有画站在堂间烤火,没听出来二嫂的刻薄,此刻正显摆身上所带的那个荷包呢。

“嫂子也觉得绣得好?你看这两只鸳鸯的眼珠子,都是用最好的鸡血石穿珠绣上去的……”

唐老爷见一个还没娶亲的少爷这样明晃晃地带着鸳鸯荷包招摇过市,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周夫人就朝小儿子挤了几次眼睛,唐有画才老实地坐回了位置上。

唐老爷本想教训小儿子几句,只是他也才刚入宅,不宜多生事故,遂训了几句话,拎着滚金边青丝绒套着的鸟笼子出去遛鸟了。

明堂内里的小辈却一个个仍稳重坐在椅子上,今日是冬至,周夫人必有话要说。

“再没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如今并不在京里,咱们现在过的日子虽比不得别人,遂也是日日肥鸭子肥鸡的吃着,也无所谓讲究体面不体面,我想着就在院中治几出戏,吃些顺心的吃食也就过了。”

柳姨娘扶了扶头上的景泰蓝镶黑瑙的步摇,清清嗓子,说道:

“太太这样说就是打我们的脸了,太太是一家主母,是有诰命在身上的人。虽然没在京里,可您瞧瞧姑爷家这宅子,哪一些又比不上京中风情呢?即便是太太嫌铺张,心疼咱们二爷在京里生意辛苦,却也不得埋没了儿子们一片孝心。二爷虽不在家,昨天却是留下了话来,说自己就要出五十两银子给太太过这个生辰……”

柳姨娘巧舌如簧,一大车的恭维话也没有五十两这个数字让太太听得受用,一旁乔夫人都听得眉毛一跳,却唯有不动声色。

唐云暖心里打起了鼓,擡眼看太太也是一脸融融笑意,拉着柳姨娘的手亲热问道:

“老二也太奢侈,不过是在京外一个小生辰,如何就用得了这些银子了……”

五十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及第楼那样生意红火,月馀下来也不过就是二十两银子。唐云暖忽然想起昨日紫棠的一通话,看来她对唐家二爷亏空店面银两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多明显,柳姨娘的亲儿子亏空了店里的银子,拿出五十两来给太太做寿,若这寿宴做得的确得了人心,想来唐家在后宅的家事就要都落在田二奶奶手里了。

耳房一分钱没花,却得了太太好大的人情,又直接承揽来日后唐家的家帐。真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唐家二房三个主子,无一不是人精。

柳姨娘又说了许多讨好的话,顺带着还提了二奶奶在娘家的时候就管家,店面后宅一应大小事宜都会处置,还带了许多会看账的婆子来,生生将自己的儿媳妇当做长房嫡媳一样夸赞。

唐有琴想插言数度都被太太打断,唐云暖一个孩子家更不得说话,眼看局面就都被柳姨娘一手操控,忽听得外面有小丫鬟通传。

“太太,大奶奶娘家许家舅爷家来人了,说请大奶奶去见呢。”

许蕙娘一直在一旁静听着柳姨娘叨叨,柳姨娘明目张胆地篡权让她虽然反感却也无可奈何,忽然听见兄长家来了人,才将目光移了过来。

许家舅爷的及第楼已是永平府一景,周夫人虽在后宅住着却也听说了及第楼极红火的名声,对许家这个舅爷就有些好脸色,遂朝大儿媳道:

“你也不必在这里呆坐着了,去瞅瞅你兄长使人来说什么,若有用得着咱们家的,只管来说。”

唐云暖心中冷笑,舅舅家虽算不上日进斗金,但到底自力更生,比不得唐家坐吃山空吃老本,自然是用不上唐家什么的了,若没有两个京中的铺子撑着,唐家今天连杯茉莉花茶都喝不到。

唐老爷当日在京中为官而许家窘迫之时,她却从未听到过太太说有求就只管来说这话。

却少不得告了辞,抽身而去。

眼见儿媳带着一双儿女离开明堂,周夫人收了笑,遂问那小丫鬟:“许家使人来,可是来打抽风?”

那小丫鬟摇摇头,回道:“来人是大奶奶的嫂子,倒像是很急的事,是不是要钱并没有说,奴婢看仿佛惹了什么大事,眉眼不是眉眼的。”

周夫人眸色深沈,只是哦了一声,众人就不敢再说话了。

☆丶邂逅

许家大奶奶的嫂子带着个大女儿许如清被安排在斗春院套间里等着。

唐云暖还未进屋,就看见舅母站在套间里,也不敢坐,只是端着茶站着,旁边站着一个跟比自己大些的姑娘,远看不清面目,想来那就是自己的如清表姐了。

许氏仍旧穿着那日许大奶奶归宁时的衣衫,一身青绿棉布圆领对襟夹袄,仍旧是不很繁覆的发髻盘着,银簪子别住了发。

这一身打扮放在许家昏暗灯光跟粗墙映衬下并不显什么,可斗春院里满是珠帘绢帐,鲜花瓷器,这么一对比,就显得许氏有些局促了,仿佛还不如厨房里的报春穿得体面。

许大奶奶看见嫂子一脸泪痕,就快走了几步,事态紧急,也不避人当下就跪下了。

“大奶奶,救救您哥哥跟外甥……”

许蕙娘也没经过什么事,一见嫂子这样就慌了,紫棠赶紧将许氏扶起至炕上坐着,就听许氏颇有些哽咽地将事情原委讲了出来。

原来及第楼这生意一火,便有地痞流氓便在此寻衅滋事,试图捞几个保护费使使。

及第楼是招待学子的地方,那些学子最是手无缚鸡之力又怕惹事的,一见饭庄里不太平,自然不敢来喝酒吟诗,不过叫些状元便当去书院里用了。

书院不许吃酒,饭庄不卖酒水自然盈利不多,及第楼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许如澈那样的好身手哪里容得下一群泼皮在此,往日里父亲看得紧不得下手。那一日父亲被别人请去吃酒,许家姑娘如清照常在酒楼照料。不曾想那起坏人又来滋事,还对许如清动手动脚,许如澈如何眼看着不管,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个泼皮打倒完事。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可那起泼皮是附近一间酒馆的老板请来的,这老板眼红许家生意红火,便寻了些流氓滋事。

偏他还有个在卢龙县本县做县令的表亲,也不问分明,派了官差来就把许如澈下了大牢,落了一个店大欺客,殴打百姓的罪。即便是许景融,也被治了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关了起来。

及第楼就此歇业,唐云暖听了个怒从心起。

许如澈也是读书人,是要考科举的,若是落了罪名那满腹诗书便白读了。现如今,父子两个仍旧在牢狱里,县官使人来说分明了,若不用两百两银子,是断断赎不出来人的。

许大奶奶上一次送了一百五十两,装修雇厨子花了八十几两,算上原本要给许如澈去书院的束修以及这几日赚的,再添上许家所有积蓄也不过才不到一百两银子。

唐云暖是帮着娘亲看管长房的账目的,给许家送去一百五十两银子以后,去掉这几日在乔家后宅的打赏跟日常开销,即便添上之前许家送来的分红也不过才六十两。

还有这四十两的亏空要去那找呢?唐云暖恍惚听见今日谁议论了一笔闲钱,跟自己所差的数目差不离了。

许氏哽咽着道明了事,徐大奶奶也是听出了满脸的泪,唐风和在一旁道:“拿人时,舅母如何不提我姑父便是永平府知府这一层亲戚呢?那卢龙县的县令难道就不知咱们是知府的亲属吗?”

许氏有些语塞,瞄了一眼许大奶奶才说:“因不想给奶奶惹事,所以咱们在卢龙定居,从来也敢提跟知府大人是有亲的,毕竟也没曾拜见过知府大人……毕竟是隔着层的亲戚,只怕,只怕让大奶奶为难……”

唐云暖心中暗叹,这许家一家倒都是实在人,唯恐妹子在大宅门里过得不好,从来也不敢提及跟知府的亲戚关系。

若是放在现世,妹子嫁给市长妻弟这样近的关系,怎么还不揽一个政府工程来给发一笔横财。可偏偏许家连衙役拿人都走到家门口了,连家里有个高官亲戚都不敢往上报。

转念一想,又或者是自己跟唐风和都能看出来姑母是有心拉扯亲唐老大给夫君乔一本做文书的,母亲定然也能领会这一层意思。

想来是在那一日归宁之时跟兄长提了一提。所以舅母唯恐报出乔一本的名号少不得要请他在中间调停,这一来长房便欠了乔家的情,他日姑父乔大人真要父亲帮忙做些文案功夫不得出仕,就是万万不得推辞的了。

一屋子的人当即是摒心静气,都在思虑这事情要如何料理。唐云暖想起那日许如澈如银子般清凉的目光就更担心。

这样一副好模样的读书人,此刻却在牢狱里受苦,不知那牢里会否有老鼠蟑螂……唐云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度关心这个表哥了。

许家一家无疑是好人,大难临头却仍替妹妹妹夫操心,长房若不出手相救,许家父子恐怕就要在牢里掉一层皮了。

唐风和毕竟是廪生,首当其中站起了身:“请舅母放心,侄子这就出门打点,先去牢里走一趟,必不让舅舅表哥受一星半点儿的罪。”

唐风和一出门便吼来紫竹去牵白麒麟来,许氏的脸色颇好转了些,这才想起来拉着女儿如清给大奶奶看:

“大奶奶别怪我,妇道人家没经过事,这么一点事就吓得我忘了礼数。这是你外甥女如清,如清快给你姑母行礼。”

徐大奶奶也拭了泪,再看自己那外甥女,果是一个美人坯子,唐云暖是早被料定许家一门不出丑人的,只是这许如清也忒好看了些。

巴掌脸,柳叶眉,水灵灵的一双眼,一抹樱桃小口,一弯杨柳细腰,饶是穿一身粗布衣裳,也掩不住一身的风情。

这个如清表姐要比她年长两岁,也该是说亲的年纪,却因为许家拮据,即便是貌美如花也并没有几个好人家来提亲,来说为妾或填房的媒婆却不少,自然都被许景融打了出去。

这如清表姐已经发育,越发显得腰身细软,烛光下楚楚动人。许如清很懂礼数,并没有美女带着的骄矜,当下跪叩行礼,礼数一丝不错,可见许家家教极严。

一个如花似玉又识大体的姑娘,就这样被耽误了。许大奶奶虽担忧伤心,也没有忽略了这个外甥女,还让紫棠开箱子取了一对羊脂玉的镯子给姑娘做见面礼。

大奶奶见外甥女又想起了尚在牢里的哥哥,遂唯有拉着嫂子的手抹眼泪,边等着相公回来商量办法,还剩下的这五十两就只能等相公才有办法。

长房里一针一线都是乔家的,是绝不能拿出去典当的。徐大奶奶一没什么值钱的首饰钗环,况且也都是年节里要戴的。

田二奶奶那般招摇,首饰无数也就罢了。偏许大奶奶首饰本来就少,太太心里也有数,若是被拿出去当掉,太太知晓去贴补娘家,恐怕得让儿子休妻了。

唐云暖知道娘亲跟舅母有话要说,就拉着表姐去自己的抱厦里逛。许如清虽然不是个爱慕虚荣之人,毕竟是年轻女孩儿,见到满屋绫罗脂粉,却也免不了小小惊叹一下。

唐云暖本想抱怨一下唐家上下并不好相处,又唯恐让表姐误会是自己显摆,便将一席话咽到了肚里,暗暗端详许如清。

如果说舅母穿得是局促,那许如清就有些寒酸了。青底白花的粗布衣裳,头上连个银钗都没有,若这一身是出门见客的打扮,许如清在家里恐怕就要穿些打补丁的衣裳了。

唐云暖有些心酸,她日日里可怎么有资格嫌唐家上下无数双富贵眼睛,自己如履薄冰呢。像许如清这样连小康之家都算不上,亲事无处说,父兄又出了事,若她穿越到这样的人家岂非更教她劳心费力。

当下笃定了心思,一定要帮许家,一定要振作,一定要让母亲丶舅母丶表姐这样封建社会的可怜女子有一个舒心的日子过。

再看许如清颇不以贫穷为耻,反而有一些不卑不亢的神情,让唐云暖很佩服欣赏。

于是吩咐红豆将些没用过的脂粉取来,那些紫茉莉或天宫巧一字摆开,又将母亲穿了两三次却仍旧崭新的衣裳找到。许如清不明白唐云暖的意思,唐云暖遂小心翼翼道:

“你我是一样的人,不过是这时空将人分作三六九等,你这样如花似玉,必不能被埋没了。这些胭脂水粉并些衣裳,是我的心意。我有一片为表姐梳妆的心,若你厌弃,我便不再提起了。”

许如清望着红豆取来的精致绣花衣裳,姑娘家的心性自然被勾起,遂眼圈红了:

“好妹妹,虽然是第一次相见,却不曾想你能这样真心待我。可惜我出身卑微,不能日日在妹妹身边。”

唐云暖赶紧止了她的话:“表姐若是这样说,妹妹就无地自容了,家中的事务你不须劳心,我哥哥一定会有办法的。”

当下开了梳妆台,红豆一双巧手为许如清理云鬓,贴花黄,换衣裳。唐云暖眼见许如清换上了一身绣白色梅花对襟棉绫褙子,下身一条红罗裙,又亲自去院子里掐了朵梅花别在表姐头上。

眼见许如清这样宛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唐云暖方才舒展开了愁凝的眉毛,玩笑道:

“红豆,一会儿陪表姐过月桥的时候可得小心挡着表姐的脸。”

红豆正为表姑娘整理罗裙,遂问:“姑娘可是担心风扑了表姑娘的脸吗?”

唐云暖起身将镜子对照给如清表姐看,笑道:“一则是防着这个,再则也唯恐胭脂潭里的那些锦鲤瞧见表姐的花容,沈到潭底再不上来了呢。”

许如清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沈鱼落雁这些词,遂羞红了脸,嗔一句:“表妹你怎地这样取笑我……”

忽听得紫棠在外报了一声:“舅奶奶徐夫人要家去了,嘱咐奴婢来请清姑娘。”

表姐妹刚熟稔了一些就要分别,许家的愁事就勾上了心头,唐云暖又嘱咐开解表姐了几句,就亲自披了披风送表姐出去。

表姐妹俩在走至月桥上,迎头正看见姑母唐有琴的独子乔子默携两个小厮正在桥的另一头行走,仿佛是要去到太太的明堂里请安。

乔家表哥已经年满十三,眼见就要说亲,正是男女大防之时。若不是冬至这样的大日子,是很少在后宅行走的。

此刻唐云暖跟如清表姐人在桥上,乔家表哥已经瞧见了自己,若不说话,恐是失礼的。

然而清表姐年十二,自然是要避讳,幸而是穿着着唐云暖刚赠与的大红观音兜披风,连帽就该在头上,宽宽大大的,镶在帽子边的风毛也长,略低下了头就能挡住脸。

唐云暖也不下桥,远远地朝乔子默行了个半礼,算是尽了意。

乔一本跟唐有琴在长相上绝对算是上佳,不知为何却没遗传到乔子默身上,他人不高,也有些胖,穿着打扮上远看着颇像三叔唐有画年轻时候的样子,却没生得三叔那样一双大眼睛,总之长得不尽人意。

人也不太会应酬,整天被乔知府看在家中读书,没见到考什么功名,瞳孔却日渐浑浊,呆呆地跟唐云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有时候很奇怪,如果乔子默当天行得快些,就遇不到许家姑娘。如果许家姑娘那一日还穿着粗布衣裳没打扮,遇上也算不得什么。

如果没有一阵风……偏偏这阵风就吹了过来。

风将许如清头上的连帽吹开,许如清人在桥上,又有些纤瘦,若不是红豆眼疾手快扶住,恐怕就会跌到桥下,这惊险之中,许如清轻声“呵”地惊呼一下。

乔一本听见有人轻呼了一声,遂擡头望去,就这么一望,就望见了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儿歪在桥边,险些摔下桥去。

电光火石之间,乔子默看呆住了。

☆丶捐官

唐云暖将如清表姐送走后,心里始终不安,窗外又再下起了雪珠,唐云暖抱着手炉倚窗长叹:

“舅舅跟如澈表哥被抓已经是昨夜的事儿了,舅母妇道人家不好连夜来报,只等到今早。哥哥骑白麒麟去打点,虽饶是路上走得快,见到舅舅却也是晌午的事了。这么一来二去耽搁了整一日,不知舅舅跟表哥要受多少冤枉罪。”

一旁红豆正用酒烫着唐云暖晚上家宴要穿的罗裙,不禁也苦了脸,许家少爷的模样那一日是惊艳了所跟去的所有人,这样一个美少年撂在大狱里,任谁都是不忍的。

“可怜表少爷一个读书人,竟要受这样磨难,还整整一日。”

唐云暖垂目望向阴沈天色,有些忘情道一句:“若是本朝有手机就好了。”

“鸡?想吃鸡了,这倒是没有,鸽子倒有几只。”

门外唐风和迎面跨了进来,身后绯堇追着卸下少爷身上披风,唐云暖才看清,哥哥手中竟是抱着三只通身雪白的鸽子,咕咕地叫着,看眼睛就很灵巧的样子。

唐云暖哪有时间管这鸽子,劈头就问:“怎么样?那县官如何说?”

唐云暖桌上摆着壶沏了片刻贵定雪芽,唐风和将鸽子往丫鬟手里一放,也不问冷热,将茶倒进描金小碗里用了一口,才道:

“哪里就用见县官了,有个昔日同窗的叔叔在牢里做牢头,递过去几两银子就见着了。倒是没挨打,舅舅跟表哥也是住在一个单间里,并没有为难什么。只是那县官摆明了要两百两银子一分不少,我也没敢将姑父的名号报上去,想着回来跟母亲商量一下。”

唐云暖这心才放下半分,倘若因她要挣银子而连累了舅舅家,她于心不忍不说,接下来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唐风和见妹妹神色稍定,就要去母亲房里回话,突然听夏妈妈在外唤了一声:

“云姑娘在吗,姑奶奶那边得了些上好的衣料子,请姑娘去挑呢?”

唐云暖跟唐风和神色一动,兄妹俩对视一番,皆是脸色凝重。

“竟这么快,就走露了些风声?”

唐云暖不常去前宅走动,当下披了披风抱了手炉由红豆送着去了前宅。姑母乔夫人所居的地方很是幽静雅致,出后宅的门,过几道腰门,绕过一座嶙峋假山,眼前便是开阔的三进院子,题着闲月居三个银漆大字。

唐云暖是第一次到前宅姑母的居所,看这题字忽想起李白的一首诗,所谓“闲坐月明夜,幽人弹素琴”。

又联想起姑母闺名便是有琴,这居所的题字还真是对景。

正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大冷地里站这里坐什么,还不随姑母进去。”

唐云暖一回身,只见身后站着个戴着的妇人正是姑母唐有琴,眉目飞扬,穿着绛紫色彩凤对襟夹袄,外披着紫拼貂披风,头戴紫貂毛镶红包的抹额,通身贵气自不用说。

唐云暖当下行了个礼,却被唐有琴亲自扶住了,亲热拉着唐云暖的手道:“我刚从你表哥房里来,不想你就到得这么快,这是看什么呢,竟然看住了。”

唐云暖有些尴尬笑笑,遂道:“就是觉得姑母的庭院名字都真好听,斗春院,兰溪庭,一梦楼,还有姑母的闲月居。姑母当真是蕙质兰心。”

唐有琴也是一笑,挥了挥手:

“姑娘这就是赞错了,你姑父这间宅子里啊,什么都俗,偏是这宅邸的名字不俗,但却不是我起的名字。这是那一年咱们宅邸刚修好,长公主也就是沛国公夫人出京避暑,路过咱们乔府小住。沛国公的长孙丶当今的世子爷见咱们宅子各处都没有名号,越性命的名提的字。”

长公主,这便是周夫人的姨娘表姐,她的孙子说起来也算是唐云暖的远房表哥了,听姑母的口气,这表哥当时年岁并不大,竟有这样的才气字体,想来也是一位人物了。

遂又道:“也是姑母的宅子风景宜人,才让世子爷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唐有琴听着十分受用,浅笑着让唐云暖亲扶了进了院子。

唐有琴的闲月居布置得很别致,一水的月色绸缎帏帐跟淡黄乔木家具,堂前停着一台凤凰焦尾古琴,百宝阁上尽是些素色的玩器,虽不扎眼,色泽光润一看也知价格不菲。

这明堂虽不似田二奶奶那里奢华气派,却自有一种优雅。唐云暖心中暗自感叹,兰溪庭处处透露着的都是暴发户的显摆,而唐有琴这里,当真是名媛风度。

乔一本这知府做的,当真是收入颇丰。

唐云暖瞥了撇明堂里的八仙桌上,果然摆着几块料子,尽是些璀璨光滑的上等货,颜色也是杏黄春绿,并不像是唐有琴为自己用的,想来她这料子尽是给年轻姑娘用的。

府中的年轻姑娘,除了唐云暖还能有谁,这样明目张胆的拉拢亲近一个没有前途过了几年就要出嫁的姑娘,自然是为了拉拢她爹为乔一本做文书这件事。

唐云暖当下心里一沈,许家正是多事之秋,少不得姑母要趁机示好施救以图回报。按理说父亲这个时候应该早回了斗春院,既然没回,保不齐就是被姑父叫去了衙门里怂恿拉拢。

他与母亲那样恩爱,保不齐为救妻兄而断了前程。唐云暖再望唐有琴,颇觉她为了丈夫前程而不管兄弟,有些厌恶,却又满怀理解。

她唯能依靠的几个男人,父亲已经倒台,相公半上不下,兄弟无一出仕,儿子……瞧那呆呆的模样,并不像可依靠的。唐云暖忽然有些同情起唐有琴,若是她可能不会这样勉为其难,但至少会动同样的心思。

遂朝姑母行了个礼,颇有礼貌:

“所谓无功不受禄,云暖已经收了姑母不少礼物,这些个,还是姑母留待未来为云暖添个表妹时再用吧。”

唐有琴抿嘴一笑道:

“我已经年过三十,想来你想要个妹妹,还得指望你母亲。今儿是冬至,转眼便是除夕,你来了乔家住着,吃穿自然都是我的分内事,你若真受之有愧,我见你也识字,不如帮我抄些琴谱来,就算你孝敬的心了。”

唐云暖应了一声,并不敢言,又听得唐有琴先开了口:

“前日里听说你母亲娘家来人,仿佛是许家舅爷生了什么事故,你母亲身上不好,我并不敢多问,那日你也听见了,太太说如果许家有事相托,就使人来回。我想着你祖父这官才刚不做,也让太太有些空闲养身子,你母亲是个懂事的,必不会真让人去回。可若真有什么事故,你却不能瞒我。”

唐云暖暗叹,这唐有琴果然是大家出身,短短一席话说得当真圆满,既绝了太太那边求援的路子,也赞了母亲的为人,偏生生都揽在自己身上,让唐云暖推都推不脱。

索性就将许家舅舅跟表哥的事都讲给了姑母听,不忘适时停顿,却见姑母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暗暗揣度,仿佛在跟自己所听来的比对一般。

唐云暖便心中有数,铁定是姑母一早打听好了消息,来试唐云暖是否会跟她说实话的。不然唐云暖的叙述总是停在事情关键处,她却一点也不追问呢,一副怡然的样子。

教养再好的名媛,也是有一颗八卦的心的,女人能对身边的事不好奇,真相就只有一个,必是她早听说了的。

总之是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个清楚,唐有琴假意思索了一下,拉过唐云暖贴身坐着:

“你母亲命不好,这样心灵手巧又貌美,却不得一个好出身。然而你母亲命又很好,毕竟你父亲百般呵护,娘家也日渐地富贵起来。你为人好强,事事维护斗春院我早看在眼里,救你舅舅跟表哥我自然责无旁贷,可不是唯有你母亲娘家富贵,她在这宅子里的气也就少受些,太太终是会老的,他日你母亲管家掌势,也是指日可待。”

唐云暖当即跪下,给唐有琴行了一个大礼,这一次,唐有琴并不扶她,任凭唐云暖跪在地上将话说得分明。

“云暖年少不知事,并不知道要怎么办,即便是舅舅表哥在狱中含冤受辱,云暖也无非叹一句命该如此罢了。只是云暖还有盼头,他日爹爹若能谋得一官半职,许家作为联姻自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日子。说到靠山,做女孩儿的,无非希望父兄能谋得好前程,他日说起话来,也能硬气三分。”

唐云暖这话说得决绝,唐有琴这样聪明,自然是听懂了唐云暖的意思。

可见素日里她猜得不错,长房一早就看出了她想拉拢弟弟为给相公做文书的心迹,而今听唐老爷的意思,竟是要出几千银子为唐家儿郎在朝中谋一个差事的意思。

唐有琴自然慌了手脚,以图先下手为强,偏巧许家出了这样的事,自认是天助我也,遂拉来了唐云暖以看料子为名,实则探探口风。

只是连唐云暖这样一个姑娘家都态度坚决,可见弟弟那里必也是不好说的。

唐有琴却仍旧抱有希望:

“你尚小,焉知捐一个官要多少银子?远的不说,就说这卢龙县的知县,没有两三千银子是连边都摸不着的。如今唐家家境你与我都明白,出的起银子的不过两人,一是太太,二是你二婶。二奶奶即便肯出银子,我那闲散惯了的二爷弟弟却不见得乐意去做。但若是太太出钱,保不齐就一定是你父亲来做这个官,你明白吗?”

唐云暖当然明白,唐有琴指的乃是她三叔,虽然三叔没有功名在身,但既然说好了是捐官,何惧没有功名。再说按照太太疼爱的程度来说,三叔唐有画占了绝对优势。

唐云暖心下一冷,又道:“能用钱解决的问,从来都不是问题,这个姑母不需担心。只是姑母一心希望永平府上下都是咱们家的人,或者,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唐有琴来了兴致:“哦?”这疑问词里带着些觉得唐云暖不自量力的冷笑,她辗转半月都没想到办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