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霸天 作品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你是建文余孽!
刑房之内。
孙维贤坐在案前,正在平静地翻看着一卷《大明一统志》。
他生得眉目疏朗,三绺长须修剪得极是齐整,并无多少武夫的粗犷,反透着一股文臣的清贵。
最令人深刻的是那双丹凤眼,看人时总含着三分笑意,却能在转瞬间凝出令人生寒的锐光,恰似此时案头那方从金陵城带来的上好端砚——
温润如玉,墨色森然。
此时孙维贤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吼叫,修长的指节轻叩案几,那节奏倒像是在唱曲打着拍子。
他原为南镇抚司镇抚使,从四品,如今进位指挥佥事,正四品。
看似高了半级,又是从坐冷板凳的金陵,调入了政治中枢北京,可谓是一场不小的进步,但孙维贤根本不想要。
且不说某些不为外人言的原因,就看他在金陵城的南镇抚司大权独揽,品级虽低,实则权力极大,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的道理,官场上的人都清楚,何必来京师凑这份热闹?
况且指挥佥事身为指挥使的副手,与那位锦衣卫一把手难免产生矛盾,如今的指挥使王佐深受天子信重,即便需要副手制衡,强弱高下还是可以预期的,他只是缓解天子疑心的工具罢了,想要上位?几乎没有可能……
所以孙维贤不想北上,可惜锦衣卫不比文官,文官若是不愿赴任,直接挂印而去,辞官归隐,士林还会称赞这份不为功名利禄所折腰的气节,到时候天子回心转意或新帝登基,很快就能被记起,重回朝堂,扶摇直上。
锦衣卫如果敢抗旨,直接处决,绝无第二种可能,天子一道圣旨,孙维贤就得抛开一切,火速入京赴任。
当然,为了让他能起到抗衡的作用,一批心腹人手也被调入京师。
伴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千户谭经走了进来,恭敬地禀告:“司尊,案卷送到了!”
孙维贤微微皱眉:“这里已经不是金陵,莫要再如此称呼。”
谭经懔然改正:“是!佥事!”
听了这个称呼,孙维贤又觉得有些刺耳,面上再无表情,接过案卷,翻看起来。
谭经大气也不敢出,垂首静立。
孙维贤前几页看得还较为仔细,后面就草草翻过,末了淡然道:“顺天府衙和应天府衙处理起案情来,倒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啊!”
想到应天府衙的办案风格,谭经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评价,低声附和道:“现在外面都在焦头烂额……”
“本官何尝不是呢?”
孙维贤叹了口气:“那位国公爷不依不饶,朝野上下怕是要物议沸腾了,说来蹊跷,区区一个媒婆的勾当,怎就闹到这般田地?
谭经嘴角歪了歪。
虽然说名声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由于他们是外来者,可以最大程度地置身事外,反倒有些幸灾乐祸,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重创都指挥使王佐,让自家长官上位的机会。
或许是心有灵犀,门外有人敲了敲,入内传话道:“孙佥事,都指挥有请!”
“好!”
谭经神色微变,孙维贤却淡然起身,一摆袍袖,走了出去。
目送这位镇定的背影,谭经冷静下来,将桌案擦拭了一番,再打扫起了屋舍。
将内外整理得一尘不染,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谭经刚要迎上前,却陡然一怔。
因为孙维贤的表情十分阴沉,眉宇间的儒雅之色尽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狰狞。
熟悉这个表情的谭经赶忙止步,立于门口,垂首等待。
孙维贤到了面前,神情已经恢复往昔的模样,淡淡地道:“来!”
两人重回屋中,这位指挥佥事坐下,以一种莫测的语气道:“你待会随我去翰林院,请一人过来。”
“翰林院?”
谭经一怔。
锦衣卫与翰林院可以说是最不对付了,前者乃皇权鹰犬,以诏狱酷刑、罗织罪名而劣迹斑斑,后者为清流喉舌,凭经术文章、谏诤风骨成清贵要职。
堂堂指挥佥事,去翰林院作甚?
孙维贤道:“盛氏一案,颇多疑点,若能彻查真相,或可还锦衣卫一个清白。恰巧翰林院新晋一位擅断刑狱的编修,自入京以来屡破要案,王指挥使有意延请这位能人协理此案。”
谭经的第一反应是:“此事陛下会允许吗?”
孙维贤道:“恰恰是这位得陛下亲近,又要迎娶太后的义女,让他参与此案的审理,也是给宫中一个交代。”
“翰林院还有这等人物?”
谭经大为惊奇,却又目露担心之色,低声道:“这人怕是不好邀请,不然的话,王指挥使何故让佥事出面?”
‘是啊!为何让我出面呢?莫非……不可能!王佐若是真有了这招杀手锏,不会如此轻易地丢出来,应该是巧合!’
孙维贤眼睛微微一眯,彻底定下神来,缓缓地道:“我们要邀请之人,是今科榜眼,姓海名玥,年方十九,琼山人士。”
谭经瞳孔猛地涨大:“姓海……出身琼山……难道说……”
“正是那两位的族人!”
孙维贤道:“我若是没有记错,这一脉有三子二女,长子海珉,次子海珍,幼子海玥,海氏这等诗礼传家的门第,断无重名之谬,如此说来,今科榜眼必是三子无疑。”
说罢捋须而笑,眼中光芒闪动:“海公夫妇当真教子有方,膝下竟育出这般麟儿,一门三杰,光耀门楣,实在可喜可贺!”
“冤家路窄!冤家路窄!”
谭经却已是目露凶光:“司尊,咱们要不要……”
说罢做了个手势。
“诶!”
孙维贤抬起手:“我早就说过了,彼此本该是同路人,只是他们一直有所误解,才会激烈反抗,现在不该让误会更深了,走吧!”
这位雷厉风行,还真就带着心腹,骑马穿过东长安街,抵达了皇城东南角的翰林院。
院门前,依旧是古柏参天,枝叶扶疏,掩映着朱红的大门,几名守卫立着,并不阻拦一个个文人士子出入。
然而待得孙维贤和谭经一接近,哪怕翻身下马,守卫还是即刻阻拦:“来者止步!”
孙维贤没有让手下上前,反而是微笑着道:“本官乃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玥海翰林,烦请通报。”
守卫摇摇头:“不巧!海翰林外出未归!孙佥事请回吧!”
孙维贤平和地道:“现在可是当衙的时辰……”
守卫道:“今日是庶吉士大考,海翰林去礼部观政了,确实未归。”
“原来如此!”
孙维贤看了看时辰:“那我午后再来!”
回去稍作打听,今科庶吉士确实在早上选好,礼部又定下一件大事,孙维贤再度带着谭经来到翰林院门前:“烦请通报,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前来拜会海翰林!”
守卫再度摇头:“不巧!海翰林与新科庶吉士同赴宴席了,暂时未归……”
孙维贤目光闪了闪:“那他今日可会回来?”
守卫道:“不知。”
“待我们第三次来,这人是不是正在小憩,暂不见客啊?”
到了一旁,谭经已是忍无可忍:“岂有此理,这分明是避着我们!”
“怎的?你难道去烧了翰林院不成?年轻人心高气傲,喜欢三顾茅庐的把戏,就由得他去!”
孙维贤轻抚长须,教导道:“你要记住,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切不可鸡肠鼠肚,连几句恶语都容他不下!”
“是!”
看着上司的云淡风轻,谭经钦佩不已。
孙维贤这回并未在翰林院外等待,而是又回了北镇抚司。
反正是王佐让他前来请人,小国公爷还在诏狱闹着,海玥那边愿意耽搁,也是对方的事情,他只要做好诚心邀请,礼贤下士的姿态便好。
孙维贤甚至猜测,对方根本不愿意来破案,这才会避而不见。
无妨。
他原本的心思都放在锦衣卫内部,一时间没在意新科士子的名单,如今偶然发现了这位,先是惊怒不已,但转念一想,这前途无量的一甲进士,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这些年间为何远走他乡,更不知道自家祖上是什么煊赫的出身吧?
若能以此为要挟,让此人为自己所用……
嘶!
正琢磨着这个可行性,远远见得一道英气勃勃,卓尔不群的年轻官员立于衙司外,待得两人接近,转身微笑:“可是孙佥事当面?”
“阁下是?”
孙维贤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相貌,心头一惊。
果不其然,对方拱手道:“在下海玥,适才听闻孙佥事造访,特来相迎。”
孙维贤下意识还礼:“海翰林清贵之身,怎敢劳动大驾?”
“若是寻常锦衣卫来访,自当按部就班,只是……”
海玥凝视过来,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神色,忽而压低声音,向前倾身:“能得见建文遗脉的风采,海某岂敢怠慢?”
在双方交谈之际,谭经不敢接近。
却见到一向教导自己做大事需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色也要不变的司尊,只听对方说了一句话,就骇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