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韩明的青布靴底在青石板上擦出细碎声响。
他扶着墙根往前挪,后颈冷汗浸透了衣领——方才翻墙时被狗吠惊得差点栽进粪坑,此刻腰间藏的魏国旧部密信硌得肋骨生疼。
"公子,再往前半里就是北城门了。"跟在身后的书童小福扯了扯他衣袖,声音发颤,"守城的张叔是老爷旧部,您递上......"
"闭嘴!"韩明反手甩了小福一巴掌。
月光突然破云而出,照得他惨白的脸像张纸——父亲昨日被押走时,他跪在偏厅听见影卫说"玄鸟符",当时只觉天旋地转。
直到深夜在书案暗格里翻出那半块虎符,才明白父亲竟真与秦国有染。
"簌簌——"
左侧槐树梢头有枝叶晃动。
韩明瞳孔骤缩,拽着小福往巷口狂奔。
可刚转过街角,七八个黑衣人影就从房顶上跃下,玄色斗篷在夜风里翻卷如鸦翅。
为首者抬手一扬,银索破空缠住韩明脚踝,他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尝到铁锈味。
"韩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影卫首领蹲下来,指尖捏住他藏信的衣襟,"魏国余孽在河西的据点,影卫上月刚端了三个。"
韩明喉咙发紧,突然扯着嗓子喊:"我父是三朝老臣!
你们敢动我——"
"带走。"首领甩下一句,银索一收,韩明被提起来时看见小福瘫在地上筛糠,嘴角还挂着他刚才打的血渍。
蓟城大理寺的审案堂今日格外热闹。
青石板地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连屋檐下都蹲了几个扛着菜筐的妇人。
叶阳坐在主位,目光扫过堂下——韩明被绑在木柱上,脖颈梗得笔直;右侧案几后,林婉握着一卷供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风宪"玉印。
"带证人。"林婉声音清亮,惊得堂下议论声陡然一静。
第一个上堂的是驿站老驿卒。
他佝偻着背,破棉袄袖口沾着草屑:"回太子,上月十五夜里,韩司马让小的给西厢房送三坛黄酒。
小的端酒进去时,看见他跟个穿葛衣的外乡人凑在烛火旁,桌上摊着的帛书......"他突然哽住,"像极了十年前燕王北巡时,被刺客劫走的军粮布防图。"
韩明猛地抬头:"胡扯!我父那日是在谈粮商借贷——"
"第二个证人。"林婉没看他,扬了扬手里的供状,"秦国细作李九。"
堂外传来铁链拖地声。
那穿葛衣的"粮商"被两个狱卒架进来,锁骨处的玄鸟刺青在阳光下泛着暗红:"韩广十年前在易水关当都尉,末将奉咸阳令接触他,说只要定期送燕国军情,秦国便保他妻儿富贵......"他突然剧烈咳嗽,"去年冬天他递的那份《上谷粮仓存粮册》,末将亲手呈给了左庶长。"
韩明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他盯着李九,喉结动了动,突然喊:"这是栽赃!
我父平赵地叛乱时,一人挡了三箭——"
"第三个证人。"林婉提高声音,"韩府老仆张婶。"
白发老妇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眼角还挂着泪:"夫人走得早,老爷这些年总在深夜往书房烧东西。
上月小公子摔了他的茶盏,老奴收拾碎片时,看见茶几下有个铁盒......"她从怀里摸出半块焦黑的帛角,"上面的字老奴认不全,可玄鸟二字,跟今日这细作身上的刺青......"
堂下百姓哄然。
有个挑着菜担的汉子吼道:"好个韩司马!
吃着燕国的粮,给秦狗当耳目!"
韩明突然挣动锁链,额角撞在木柱上:"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我要见父亲!
我要......"
"够了。"叶阳开口,声音像淬了冰。
他目光扫过堂下跪着的老臣,最后落在韩明脸上,"你父通敌证据确凿,你连夜携魏国密信逃亡,当朕的影卫是瞎子?"
"启禀太子!"右相扶着朝笏颤巍巍起身,"韩广虽有大过,却曾救过先太子性命,平赵地时更是......"
"右相。"叶阳打断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供状,"当年他救先太子,是为忠;平赵地,是为义。
可这十年间,他把燕军布防图、粮仓存粮数,甚至朕推行的均田令进度,都写成帛书塞进秦人的信鸽腿里。"他站起身,王袍在风中翻卷,"忠是剑,义是盾,可当剑盾都喂了外敌,这功,如何抵过?"
堂下霎时寂静。
林婉望着叶阳的侧影,想起昨夜他在书房翻旧案的模样——烛火映得他眼底泛红,说"韩家不能全灭,否则寒了老臣的心"。
此刻她轻轻扯了扯衣袖,示意旁边的记录官。
"韩广谋逆,判斩立决。"叶阳的声音撞在廊柱上,"韩明年少从犯,贬为上谷郡戍边劳役十年。
韩氏旁支未涉事者,一概无罪。"
"太子圣明!"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百姓们跟着欢呼。
有个老妇人抹着泪说:"到底没牵连全家,这法度里还留着人情。"
林婉趁机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启禀太子,民女有奏。
往后凡重大案件,可设赦罪评议堂,选各乡士绅代表参与陪审。
既让百姓看见公正,也能......"
"准了。"叶阳点头,目光扫过台下若有所思的官员,"由林婉主持筹建。"
退朝时已近黄昏。
林婉捧着"赦罪评议堂"的草案往偏殿走,路过影卫司时,听见里面传来叶阳的声音:"影卫学堂下月开堂,教材用朕亲编的《谍术十二策》。
记住,细作能渗进来,说明咱们的耳目不够尖。"
她脚步微顿,忽然想起今日审案时,韩明被押走前那怨毒的眼神。
回到书房,她翻开韩广的供状仔细查阅,烛火突然被风扑灭。
摸黑点灯时,指尖触到供状最后一页的折角——展开一看,上面用极小的字写着"西市布庄王掌柜"。
林婉捏着纸角坐回案前,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