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叶阳案头的竹简堆得比烛台还高。
他捏着渔阳郡新报的清查册,指节抵着竹简边缘的毛刺,目光扫过"隐匿田产率不足一成"的批注,突然将册子重重拍在案上。
青铜镇纸被震得跳起来,"当啷"砸在代郡的册子上——那上面同样写着"清查无误"。
"影卫。"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
暗格里翻出个人,单膝跪地:"殿下。"
"把蓟城北三县的旧档调来。"叶阳抽出腰间玉牌,在烛火下照出背面的云纹,"要十年前的赋税底册,和今岁清查的数据一一比对。"
半个时辰后,三摞泛黄的竹简"啪"地落在他面前。
叶阳扯断捆绳,第一卷刚展开就眯起眼——十年前上谷郡报的耕地是三千顷,今年清查竟只多了五百顷。
可他上月微服出巡时,分明见着山间新开了梯田,河谷也修了堤坝。
"三成。"他数完最后一个数字,指腹擦过竹简上的虫蛀痕迹,"北三县至少瞒了三成田亩。"
影卫喉结动了动:"郡守们...怕是早串通好了。"
叶阳突然笑了,指尖叩着案几:"他们当我是在做样子?"他抓起案头的玄色披风甩在肩上,"备车,我去上谷郡。
林夫人那边..."他顿了顿,"告诉她,我离城期间,中枢所有诏书需她过目才能发。"
蓟城的晨雾还裹着青灰色的城墙,叶阳的马车已出了北门。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看见道旁的老榆树下,几个百姓正踮脚看新贴的清查令,其中一个妇人怀里的婴孩突然哭起来,她掀开破布喂奶,露出的手臂瘦得只剩骨头。
"停车。"他掀帘下去,蹲在妇人面前。
妇人吓了一跳,慌忙用布裹紧孩子:"太...太子殿下?"
"孩子几天没吃东西了?"叶阳伸手碰了碰婴孩发皱的小脸,凉得像块冰。
妇人眼眶立刻红了:"前日交完赋税,家里只剩半袋米。
昨儿夜里,他爹去后山挖野菜,摔断了腿..."她声音哽咽,"田都荒了,交不起税,不如...不如把地卖了去当流民..."
"卖地?"叶阳声音发紧,"你们的地不是按新制登记了?"
"登记?"旁边蹲的老农咳了两声,"官老爷拿个破尺子量地,说我们家的地坡陡土薄,算成下等田。
可税还是按上等田收!"他扯开衣襟,露出腰间的鞭痕,"小老儿去县府理论,挨了二十鞭子,说新制是太子定的,你敢说太子的不是?
"
叶阳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老农背上的血痂,又看那妇人怀里只剩一口气的婴孩,忽然转身对车夫道:"改道,去西山村社议事厅。"
西山村的议事厅是间破庙,房梁上还挂着蛛网。
叶阳站在供桌前,看着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乡老,有的拄拐,有的抱娃,还有个小媳妇躲在柱子后,攥着块补丁摞补丁的帕子。
"都坐。"他搬了条长凳放在中间,自己先坐下去,"我是来听实话的。"
沉默持续了半盏茶。
直到那个抱婴孩的妇人突然跪下来,怀里的孩子"哇"地哭出声:"殿下,求您看看我们的田!
税吏说按新制收税,可他们手里的尺子比我们的短三寸!
明明十亩地,量成七亩,税却还是十亩的税!"
"还有!"拄拐的老农颤巍巍站起来,"县丞的侄子占了村东头的好地,说是官田,可我们看见他把地卖给齐商了!"
"去年发大水,官府说免赋税,结果还是从我们粮囤里抢米!"
"我们不敢说,怕像张老头那样被扔去修长城..."
此起彼伏的控诉像刀子扎在叶阳心口。
他望着人群里发亮的眼睛——那是对公道的渴求,是被压了太久的不甘。
"都起来。"他伸手扶起妇人,指尖触到她胳膊上的骨头,"今日我在这儿立三个规矩:第一,今岁所有赋税,按实际丈量的田亩减半征收;第二,明日起,各乡派代表跟着清查司重量土地,用的尺子由我亲自验过;第三,"他目光扫过人群,"谁敢再拿太子的名号压人,我让他拿脑袋来见我。"
人群先是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震得房梁落灰的欢呼。
那个躲在柱子后的小媳妇突然冲过来,把怀里的红薯塞进叶阳手里:"殿下吃!
我们今早煮的,甜着呢!"
叶阳捏着还带热气的红薯,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窗外,山脚下的梯田里,几个农夫正扛着犁耙往回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这才是他要的燕人,眼里有光,脚下有路。
同一时刻,蓟城的六国商会正响着算盘珠子声。
林婉掀开门帘时,正看见赵掌柜把一摞金饼推进柜台下的暗格,旁边堆着刚运到的铁剑,剑鞘上还沾着泥土。
"夫人怎么来了?"赵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额角渗出细汗。
林婉没接话,指尖划过铁剑的刃口:"好锋利的剑。
赵掌柜这是要去打猎?"
"哪能呢..."赵掌柜搓着手,"这是帮...帮北边的马商运的,防...防匪用的。"
"防匪?"林婉突然转身,盯着他身后的账册,"那这二十车战马的订单,也是防匪用的?"她抽出账册甩在桌上,"赵掌柜,你当我没见过军马场的印记?"
赵掌柜的膝盖一软,瘫在椅子上。
林婉扫了眼暗格里的金饼,又看了看窗外停着的马车——车辙印里沾着边塞的红土。
她摸出腰间的银印,在赵掌柜面前晃了晃:"现在说,还能留条命。
这些铁器战马,要运到哪里去?"
亥时三刻,叶阳的马车刚进城门,影卫就翻着墙跳了下来:"夫人在偏殿等您,说是查到了大动静。"
偏殿里,林婉正对着地图比划,案上摊着几本带血指印的供状。
见叶阳进来,她递过一叠纸:"六国商会这三个月购进铁器三千件,战马八百匹,资金全来自代郡的福来钱庄。"她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雁门关","福来钱庄的东家,是雁门郡守的小舅子。"
叶阳的目光扫过供状上的名字,突然冷笑:"好个福来,原来是给匈奴送福来的。"他抽出腰间的剑,"影卫,把雁门郡守和赵掌柜都带过来。
明早朝会,我要让满朝文武看看,里通外虏的下场。"
次日早朝,丹凤殿的青铜鼎里飘着沉水香。
叶阳站在丹墀上,将带血的供状掷在阶下:"雁门郡守私通匈奴,贩卖军资;赵掌柜协助转运,证据确凿。"他望着
殿中死寂。
直到老臣乐乘颤巍巍出列:"殿下明断,老臣愿领清查司,彻查各郡钱庄。"
散朝后,叶阳和林婉并肩走在御道上。
春风卷着新柳的芽儿,落在林婉的发间。
"今日朝会,反对的声音少了。"林婉摘下发间的柳叶,"连最古板的张大人都赞你铁腕治贪。"
"还不够。"叶阳望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演武场,"明日我要颁布军政分离,地方只留治安兵,调兵权归中央。"他转头看向林婉,眼里有光,"你昨日说要办妇学馆,我让工部拨块地,就在演武场旁边。"
林婉笑了,指尖拂过他腰间的剑穗:"这样一来,外有军权在手,内有百姓心向,燕国...该换个天了。"
暮色渐沉时,叶阳的案头多了封密报。
他拆开来看,上面只有八个字:"代郡粮仓,有异客至。"
他将密报投进烛火,望着跳动的火苗笑了——反对的声音虽少了,可总有些不长眼的,偏要往刀口上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