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原秦宫的主殿已飘出葡萄酒的甜香。
叶阳站在台阶上,望着十二盏青铜灯树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漫过满地未及清扫的箭簇,在墙角那尊断颈铜鹤灯上投下斑驳影子——灯座上"燕丹,且看明日"的刻痕,此刻倒像被酒气泡软了,模糊得不太真切。
"太子,六国上卿到了。"玄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刀鞘与甲片相碰的轻响。
叶阳转身时,正瞧见魏国上卿段干崇扶着赵国平原君赵胜跨进门槛,两人腰间的玉佩撞出细碎声响,倒比殿外的更漏还清脆些。
酒过三巡,青铜爵里的酒液晃出金波。
叶阳执杯的手顿了顿——他注意到楚国项燕的拇指正反复摩挲着案几边缘,那是老将们临阵前的习惯性动作。
果然,项燕的青铜酒爵"当啷"一声磕在案上,震得葡萄粒滚了满地:"诸位,赵某有话直说!"他声若洪钟,震得殿角的蛛网簌簌往下落,"如今咸阳破,暴秦灭,可六国各怀心思,若不立个共主,合纵便是一盘散沙!
赵某以为,当立燕王为天下共主!"
殿内的酒气突然凝住了。
叶阳垂眸抿酒,舌尖尝到一丝苦涩——这酒是齐地快马运来的,本应甘冽,此刻却像掺了未化的冰渣。
他余光扫过楚相黄歇:那人身子微微前倾,指尖扣着腰间的玉璜,指节泛白;韩国上卿张平摸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眼尾的皱纹里浸着犹疑;连向来沉稳的乐毅,都把茶盏转得吱呀响。
"项将军好兴致。"黄歇突然笑了,笑声像片薄冰划过水面,"当年楚怀王做纵约长时,函谷关的秦军箭簇可没少往楚营飞。
合纵合的是人心,不是谁坐龙椅。"他端起酒爵向叶阳一敬,"太子贤明,我等愿听调遣,但若要复立王号......"话音未落,殿外突然刮进一阵风,吹得"扶苏"那面白旗猎猎作响——昨夜被砍了脑袋的假扶苏,此刻正挂在殿外旗杆上,血珠顺着旗面金线云纹往下淌,滴在青砖上,像朵正在绽开的红梅。
叶阳的拇指轻轻叩了叩腰间的平安符。
这是林婉走前绣的,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倒像妻子正隔着千里在他掌心画着安抚的圈。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飞鸽传书,绢帛上林婉的小楷还带着墨香:"蓟城的诸子百家到了,墨翟的弟子在跟邹衍辩五行相生,吵得连茶盏都掀翻了。"
"诸位且慢。"叶阳放下酒爵,指节敲了敲案几,殿内的议论声便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他望着项燕泛红的眼尾,又扫过黄歇紧绷的下颌,忽然笑了:"今日这酒,原是要请诸位看场戏的。"他起身时,玄铁已捧着青铜匣候在阶下,匣中是秦国的府库图,绢帛边角还沾着咸阳城破时的血渍,"明日辰时,烦请各位随我去看看秦国的粮栈、武库,还有那些堆成山的竹简——"他指尖划过图上标红的"廷尉府","里面可记着秦国怎么从西陲小邦,变成吞六国的虎狼。"
次日辰时,咸阳城的秋阳晒得人脊梁发烫。
叶阳走在府库前的青石路上,靴底碾过未扫净的秦砖残片。
他伸手摸了摸粮栈的木梁,指腹沾了层细细的麦麸:"诸位请看,这粮够二十万大军吃三年。"又转身指向堆满兵甲的偏殿,"这是蒙恬的玄甲卫甲胄,每副甲叶都要锻打七七四十九遍。"最后停在竹简房前,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可真正让秦国强的,是这些——"他抽出一卷《秦律》,竹简边缘被虫蛀出细密的洞,"连收麦的时间、养牛的膘情都写得明明白白。"
众人沉默。
乐毅摸着一卷《军功爵制》竹简,抬头时眼里闪着光;黄歇的指尖抚过《田律》上"盗徙封,赎耐"的刻痕,喉结动了动;项燕则盯着《厩苑律》里"乘马服牛禀,过二月弗禀,皆止"的条文,粗重的呼吸带得胡须乱颤。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烧了这些。"叶阳将竹简轻轻放回木架,"是改。"他望着殿外飘起的炊烟——那是林婉在蓟城的文教院该用午膳了吧?
昨日飞鸽传书说,她带着墨家和儒家的弟子在院子里种黍,说是要"让经义扎根在泥土里"。
当夜,叶阳在偏殿见了蒙毅。
这位李斯旧部的谋士跪得笔直,案上的《郡县改制建议书》墨迹未干:"秦制郡县虽强,却如强弩,绷得太紧便要断。
若改为分权共治,中央掌军、税、法,地方主农、商、学......"他的声音突然发哑,指节抠着案几,"当年李斯大人被腰斩前,曾说法无定法,治无常治,这是他......"
"够了。"叶阳按住他发抖的手背。
烛火在蒙毅脸上投下晃动的影,能看见他眼角的泪痣——那是李斯在《谏逐客书》里提过的,"李廷尉的字,我在咸阳宫见过。"他翻开建议书,目光扫过"三年一考"、"乡老参议"等条目,嘴角慢慢扬起来,"明日便着人抄二十份,分送六国上卿。"
蒙毅退下时,殿外的更漏刚敲过三更。
叶阳望着案头的建议书,忽然听见檐角铜铃响——是玄铁捧着急报进来,绢帛上的火漆还带着余温:"韩王遣使,说愿归附燕国,但要保留王号......"
叶阳捏着绢帛的手顿了顿。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照亮他眼底的暗涌。
他提笔时,笔尖在"允"字上悬了片刻,最终重重落下:"设韩守一职,由韩王长子继任,三年一述职。"墨迹未干,他又补了句"岁贡减半,商路全开",这才吹了吹纸页,"告诉韩使,明日辰时来取诏书。"
玄铁捧着诏书退下后,叶阳走到殿外。
秋夜的风裹着渭水的潮气扑来,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忽然听见檐下铜铃又响——这次不是风,是只信鸽扑棱着落在瓦当上,足环系着的绢帛被晨露浸得发皱,展开来是林婉的字迹:"六国学馆选址已定,在蓟城学宫旁,墨翟的弟子说要建座能容千人的讲堂。"
叶阳把绢帛贴在心口,忽然笑了。
远处传来巡城士兵的吆喝声,混着若有若无的马蹄声——那是往魏国去的驿卒,还是赵国的使者?
他望着函谷关方向的晨雾,觉得那雾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咸阳宫顶飘起的燕国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