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着小船的王大海 作品

第5章 。远行的火车

天还没亮,陈动就摸着黑起了床。他轻手轻脚地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破旧的化肥袋子,里面装着他们父子俩的全部家当——五千块钱学费,一千块生活费,还有那张被摸得发皱的录取通知书。这些钱,是他卖了家里最后两头猪、借遍了亲戚、甚至偷偷去县医院卖了两次血才凑齐的。

"爹,这么早就走?"陈明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看见父亲正蹲在地上,把裤衩翻过来,用针线在里层缝着一个小布兜。

"过来。"陈动招招手,声音压得很低,"把钱放这儿最安全。"

陈明看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捏着细针,笨拙地一针一线缝着,鼻头突然一酸。他知道,父亲是怕路上遇到小偷。这六千块钱,是他们家的命。

张秀英天不亮就起来煮了二十个鸡蛋,蒸了一锅馒头,又往塑料袋里装了几根黄瓜和西红柿。"路上吃,"她红着眼睛把包裹塞进陈明的背包,"省着点,到了上海什么东西都贵。"

村口,最早的一班拖拉机已经在等着了。陈动把缝着钱的裤衩穿上,外面又套了条旧裤子,这才背上编织袋,拉着陈明上了车。临行前,张秀英突然抓住儿子的手,往他手心塞了五十块钱:"饿了就买碗面吃,别省。"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往县城,陈明回头望去,母亲瘦小的身影还站在晨雾里,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县城的汽车站比陈明想象中还要拥挤。父子俩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被人流推来搡去。陈动死死攥着陈明的手腕,生怕走散了。"跟着我,"他紧张地说,"千万别松手。"

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陈动仰着头,眯着眼看墙上贴着的票价表,嘴里小声念叨着:"硬座128,硬卧上铺265......"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爹,咱们买硬座就行。"陈明小声说。

"要坐二十多个小时呢。"陈动搓着手,"卧铺能躺着......"

"太贵了,"陈明摇头,"我能坐得住。"

终于排到他们时,陈动小心翼翼地问:"同志,有没有......便宜点的票?"

售票员头也不抬:"学生证有吗?可以买学生票。"

陈动连忙从怀里掏出录取通知书:"这个行吗?我儿子考上大学了......"

售票员这才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接过通知书仔细核对后,语气缓和了些:"学生硬座半价,64一张。要几张?"

"两张!"陈动赶紧说,随即又想起什么,"不,一张,我儿子学生票,我......我普通票。"

买完票,陈动把车票和找零的钱数了三遍,才小心翼翼地塞进缝着暗兜的裤衩里。陈明注意到,父亲付钱时手一直在抖。

候车室里挤满了人,汗臭味、泡面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混在一起。陈动找了个角落,把编织袋垫在地上让陈明坐,自己则蹲在旁边,警惕地环顾四周。

"饿不饿?"他问儿子,"要不要吃个鸡蛋?"

陈明摇摇头:"等上车再吃吧。"

广播里终于传来他们那趟车的检票通知。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检票口,陈动一手提着编织袋,一手紧紧拽着陈明的衣角,生怕被人群冲散。

"票拿好!"检票员不耐烦地喊着。陈动手忙脚乱地从裤腰里摸出车票,额头已经冒出汗珠。

站台上,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长龙卧在铁轨上。陈明跟着父亲,沿着车厢一个个找他们的座位。车厢连接处挤满了人,有人坐在行李上,有人直接躺在地上。陈动护着陈明,艰难地往前挤。

"让一让,让一让......"他不断地说着,声音却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终于找到座位时,陈明才发现他们的位置已经被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占了。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啃着鸡爪子。

"同志,"陈动赔着笑,"这是我们的座位......"

男人斜眼看了看他们破旧的穿着,吐出一块鸡骨头:"先坐会儿怎么了?到站还早呢。"

陈动局促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陈明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爹,咱们先站会儿吧。"

就这样,父子俩在过道里站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那个男人到站下车,他们才坐到自己花钱买的座位上。陈明的腿已经站麻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递给父亲。

"你吃吧,"陈动推开儿子的手,"我不饿。"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行驶,窗外的景色从农田变成丘陵,又变成陌生的城市轮廓。陈明趴在窗户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正在展开的新世界。对面的座位上,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用手机看着视频,外放的声音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同学,你去上海上学?"年轻人突然问陈明。

陈明点点头,有些拘谨:"复旦大学。"

"哟,高材生啊!"年轻人提高了声音,引得附近几个乘客都看过来,"上海消费可高了,你们带够钱了吗?"

陈明的脸一下子红了。陈动赶紧说:"带够了,带够了。"

年轻人不依不饶:"住宿舍还是租房啊?上海房租可贵了,一个单间得三四千......"

陈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陈明低着头,死死攥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夜幕降临,车厢里的灯亮了起来。陈明靠在座位上,困得直点头。陈动轻轻把儿子的头按在自己肩上:"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陈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中,他感觉父亲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看见父亲正蹲在车厢连接处,就着冷水啃他们从家里带来的干馒头。

第二天中午,火车终于驶入上海站。站台上人山人海,各种方言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陈动紧紧抓着陈明的手,另一只手护着裤腰里的钱,随着人流艰难地往外挪。

出站口,明亮的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高楼大厦像巨人一样矗立在四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陈明站在原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就是上海,这就是他未来四年要生活的地方。

"明明,"陈动的声音有些发抖,"咱们......咱们先找学校吧。"

他们站在地铁站入口,茫然地看着复杂的线路图。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询问,陈动赶紧掏出录取通知书:"同志,去复旦大学怎么走?"

工作人员耐心地给他们指了路。买地铁票时,陈动又一次从裤腰里摸出钱,这次他的动作熟练多了。

地铁车厢干净明亮,冷气开得很足。陈明紧挨着父亲坐着,眼睛却忍不住四处张望。对面座位上,一个穿着精致连衣裙的女孩正用最新款的手机发消息,手腕上的银色手链闪闪发光。陈明下意识地缩了缩脚,把自己磨破边的球鞋藏在了座位下面。

出了地铁站,他们又走了很久才找到学校大门。阳光下,"复旦大学"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陈动站在校门口,突然就不敢往前走了。

"爹?"陈明疑惑地看着父亲。

陈动的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这才从裤腰里摸出那个缝着钱的暗兜,小心翼翼地拆开线头,取出那叠带着体温的钞票。

"拿着,"他把钱塞进陈明手里,"去交学费吧。"

陈明感觉手里的钱沉甸甸的,不仅仅是钱的重量,还有父亲体温的余热。他突然发现,父亲的裤腰处有一小片暗红色的血迹——那是反复拆缝线头磨破的伤口。

"爹......"他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

"去吧,"陈动推了推儿子,"我在这儿等你。"

陈明转身走向报到处的队伍,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知道,父亲不是不想跟他一起进去,而是怕自己破旧的衣服会给儿子丢脸。

这就是他们父子俩的上海第一天——带着缝在内裤里的钱,带着干粮和自卑,带着满心的期待与惶恐,踏入了这个光鲜亮丽却又冰冷陌生的大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