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膝盖,默默地点了点头。
战壕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连绵不绝的沉闷炮声充当着背景音。
黑狐收敛了笑容,重新变得专注。
他俯下身,拿起靠在壕壁上的r14步枪,动作熟练地拉出折叠枪托,开始检查武器。
他先从战术背心侧袋里掏出一小块沾着枪油的软布,又从另一个小袋子里取出一个细长的通条和一个小巧的金属刷。
他卸下弹匣,那沉甸甸的12.7毫米弹匣在他手中发出金属摩擦的轻响。
接着,他熟练地拉动枪栓,将枪机固定在后方,动作沉稳而精确。
昏暗中,他仔细检查着枪膛内部,手指灵活地探入,确认膛线的磨损情况。
然后,他用通条缠上油布,细致地穿过枪管,来回抽动,清除着射击残留的积碳。
金属与枪膛摩擦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神情专注,眼镜片微微反着光,仿佛手中不是一件杀戮的凶器,而是一件需要精心呵护的精密仪器。
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垂落下来,他也无暇顾及。
骇爪看着黑狐一丝不苟的动作,目光又落回自己腕部的战术终端。
幽蓝的屏幕光映亮了她沉静的眼眸。
她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无声地滑动,调出加密通讯界面,输入了一行简短的文字信息,目标指向后方指挥部:
“黑狐(王文渊上尉)已确认接收,状态稳定,情绪……可控。”
发送键按下,幽蓝的光暗了下去。她抬起头,
目光越过黑狐低伏擦拭枪械的身影,投向战壕前方那片被炮火彻底“清理”过的死亡地带。
断木狰狞,弹坑如麻。
一缕微弱的风穿过这片废墟,卷起焦黑的尘土和几片破碎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更远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再次塌陷,将新一轮的钢铁风暴倾泻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上。
沉闷的炮声,如同巨兽的心跳,在天地间持续地、不祥地回荡着。
冰冷的雨水,不再是稀稀落落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迟来的、粘稠的恶意,从铅灰色的天空倾泻而下。
雨滴沉重地砸在焦黑的土地上,砸在断木惨白的茬口上,砸在翻卷的泥浆里,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声,很快汇聚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
战壕底部迅速变得湿滑泥泞,浑浊的泥水像蠕动的活物,悄无声息地漫过靴底,贪婪地向上攀爬,浸透了裤脚,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
“见鬼的天老爷!”
牧羊人洪亮的、带着浓重美国黑人腔调的咒骂穿透雨幕,像一声闷雷在战壕里炸开。
他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拐角,身上那件沾满油污和泥点的连体工作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壮硕的轮廓。
雨水顺着他宽大的帽檐和浓密的络腮胡不断淌下。
他手里抓着一把沾满湿泥的205型工兵铲,铲尖指向战壕底部迅速汇聚的水洼,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水流汇聚的方向。
“都别他娘的傻站着了!水!看见没?再不挖沟导出去,咱们待会儿就得在泥汤里泡澡,顺便给哈夫克的炮击当活靶子!”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处水流汇聚最快、已经形成一个小水潭的低洼处,用铲子狠狠插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泥点。
“黑狐!骇爪!就这儿!”
他吼叫着,声音在雨声和远处沉闷的炮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跟我挖!顺着这坡势,往那边林子豁口导!动作快!这鬼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黑狐和骇爪立刻行动起来。
黑狐推了推被雨水打湿、有些下滑的眼镜,镜片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靠在壕壁上的工兵铲。
沉重的铲刃切入饱含水分的泥土时,发出一种沉闷而粘滞的“噗嗤”声,与纯粹的干土挖掘截然不同。
每一次下铲,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尤其是腰部和大腿,才能撬动被雨水浸透、沉重异常的土块。
冰冷湿滑的泥浆不断溅起,扑打在他脸上、作战服上,甚至有几滴钻进了眼镜片和眼眶的缝隙,带来一阵酸涩。
他甩甩头,动作带着一种书生被强行拖入泥潭的无奈,但每一次挥铲的动作却异常坚定有力,肩背的肌肉在湿透的布料下绷紧起伏。
骇爪的动作则更为精炼高效。
她身上的外骨骼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关节处的微型液压装置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嘶嘶”声,辅助着她每一次发力。
她不像黑狐那样大开大合,而是选择更精准的角度下铲,利用外骨骼的力量增幅和精巧的杠杆技巧,撬起的泥块又快又大。
湿透的黑色短发紧贴着她的脸颊和脖颈,雨水顺着下巴滴落。
她没有抱怨,战术面罩下只传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泥浆同样毫不留情地溅满了她的外骨骼和作战服,但那双在雨幕中依旧锐利的眼睛,始终紧盯着挖掘的路线和深度。
三人形成一个小小的作业链。
牧羊人经验老道地指挥着方向,不断用铲子比划着沟渠的坡度和宽度,粗声大气地吆喝着:
“深点!再深点!这鬼地方,你那边,往外扩五公分!黑狐,别光顾着埋头干,注意导水的坡面,要平顺!水流不畅积在这就是白费力气!”
沉重的工兵铲不断起落,冰冷的泥水被一铲一铲地甩出战壕,在边缘堆积成湿滑的泥丘。
浑浊的水流开始沿着新挖出的沟渠艰难地、缓慢地向牧羊人指定的豁口方向流淌。挖掘是纯粹的体力活,在冰冷的雨水中更显煎熬。
汗水混合着雨水,浸透了里层的衣物,又被外层的作战服或外骨骼闷住,带来一种粘腻冰冷的窒息感。
沉重的呼吸声、铲子插入泥土的噗嗤声、泥块被甩出的哗啦声、牧羊人不时响起的粗粝指挥声,以及头顶永不停歇的雨声和远方沉闷的炮声,交织成一首粗粝而压抑的战地交响。
沉闷的劳作持续了十几分钟,初步的排水沟初见雏形,浑浊的水流终于有了相对顺畅的去向。
三人暂时停下稍作喘息,靠在湿漉漉、冰冷刺骨的壕壁上。
牧羊人从湿透的工具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气息瞬间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咂咂嘴,把酒壶递给黑狐:
“驱驱寒,王上尉。”
黑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小心地抿了一口。
一股火线顺着喉咙烧下去,让他忍不住呛咳了两声,原本冻得有些发白的脸上涌起一丝血色。
他把酒壶递给骇爪,骇爪摇摇头,示意不用。
“这鬼地方,挖个沟比跟哈夫克打冲锋还累人!”
牧羊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喘着粗气抱怨道,但语气里没有太多真正的怒意,更像是一种发泄。
趁着这短暂的喘息,黑狐摘下眼镜,用还算干净的内衣角小心地擦拭着镜片上的水雾和泥点。
重新戴上后,世界清晰了一些。
他看着同样靠在泥壁上、胸口微微起伏的骇爪,雨水顺着她小巧的下巴不断滴落。
为了打破这沉重劳作带来的压抑,也为了驱散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主动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努力保持着温和:
“骇爪少尉,平时……不执行任务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消遣?总不会一直在数据海里游泳吧?”
骇爪抬起眼,战术目镜早已收起,露出那双清澈却带着疏离感的眼睛。
她似乎没料到黑狐会问这个,微微愣了一下。
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像细小的泪滴。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是在思考如何描述那些与这残酷战场格格不入的日常。
“数据海……算是吧。”
她的声音透过骨传导麦克风传来,带着一丝电子质感的沙哑,但语气很平静,“维护个人节点,加固防火墙,偶尔……逛逛一些加密的论坛,看些技术更新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也会……看电影。老电影。黑白片,或者一些很老的科幻动画。用高倍加密的匿名节点接入一些地下片库。”
她补充道,像是在解释这种行为的必要性,“纯粹消磨时间。”
黑狐听着,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镜片后的眼神温和:
“挺……典型的黑客少女日常。”
他调侃了一句,语气轻松,试图让气氛不那么沉重。
“我嘛,”他自嘲地笑了笑,用沾满泥浆的手背蹭了蹭下巴,“平时其实挺闷的。除了必要的战备值班、体能训练,剩下的时间,大概就是读书看报,或者……研究点乱七八糟的历史文化问题。”
牧羊人靠在对面壕壁上,饶有兴趣地听着,插嘴道:
“嘿,文化人!拜占庭?那帮信上帝的罗马人?听说他们最后被土耳其人用大炮轰开了城门?历史总是他娘的惊人相似,对吧?”
他灌了口酒,嘿嘿笑着。
黑狐点点头:
“是啊,技术决定一切,古今皆然。”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消遣过于沉闷,又补充道,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不好意思:“还有就是……打打游戏。”
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在满是泥水的脸上显得格外干净,带着点大男孩的腼腆,“说出来有点丢人,一个前线军官,博士,居然还喜欢这个。”
“游戏?”
骇爪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明显的好奇光芒,那是一种遇到同类话题时本能的兴趣。“什么类型?”
“策略类,历史模拟,或者一些硬核科幻的单机rpg。”
黑狐回答得很快,显然是真爱,“在那些虚拟世界里指挥千军万马,或者探索未知星球,感觉……能暂时忘掉现实里的烂摊子。”
他踢了踢脚下松软的泥浆,“比在这鬼地方挖泥巴强多了,对吧?”
“虚拟世界……确实是个避难所。”
骇爪低声说了一句,眼神似乎飘忽了一瞬,仿佛想起了某个沉浸其中的时刻。
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放在她身后壕壁凹陷处、用一块相对干净的防水布包裹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物品——
小林香澄的残骸头颅。
黑狐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目光的转移,也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那个包裹。
他想起之前骇爪对那个“机魂”的温柔描述。
一个疑问在他心中盘旋已久,此刻借着这难得的、略带轻松的氛围,他问了出来,语气尽量显得随意,却带着真诚的好奇:
“说到虚拟和现实……骇爪少尉,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直留着那个‘机魂’?那个小林香澄?”
他斟酌着用词,“我的意思是,她毕竟是哈夫克的产物,一个……俘虏的意识体。技术上,研究价值肯定有,但以你的权限和能力,获取她的核心数据后,完全可以安全地格式化或封存处理。一直‘养’着,甚至让她保持活跃……需要额外的能量,维护精力,还有……”
他顿了顿,看着骇爪的眼睛,“情感上的投入。这值得吗?特别是在前线?”
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牧羊人也停止了喝酒,好奇地看向骇爪。
骇爪沉默了。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她抱着膝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湿透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地解开了那个防水布包裹的一角,露出了小林香澄那个破损的金属头颅。
冰冷的合金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那半张残存的合成脸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和脆弱。
雨水滴落在冰冷的金属上,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沿着那些狰狞的破损边缘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