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话短舍 作品

第72章 姚苌叛

长安城里,苻睿身死的消息,虽然还没有在市面上大肆散播开来,但随着姚苌的两名亲信纵马直至未央宫前,即刻被宣召入内,这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也就逐渐扩散开来。

“臣龙骧长史赵都、参军姜协叩见陛下!”

午后时分,春末的阳光已经开始慢慢灼热起来,二人伏跪在宣室殿中,根本顾不上一脸的疲惫风尘,来时路上想了千遍万遍的说辞,此时怎么也开不了口。

“尔等不在前线杀敌,匆匆而来,所谓何事?”

上首传来一声狐疑的声音。

已经被逼到此处,无可逃避了,赵都心下一横,开口说道:“启禀陛下……”

“你背上负的什么!”

苻坚猛地站起,急匆匆地走下御座。

二人头都不敢抬,只看见一双华丽的靴子离他们越来越近,无论如何,这曾经是手握泰半天下的帝王,就算如今秦国境内叛贼四起,那也是华夏最有权势的人物,君主之权柄,生杀予夺,二人如何能不惧。

“抬起头来,朕问你,你背上负的是什么!”

原本被锦缎和棉布包裹的神术,不知何时露出剑柄来。

苻坚已经认出了神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更作为一个帝王,他不敢也不愿再作深想。

事已至此,赵都再一咬牙,轻手解下绑在背上的神术,撤掉包裹它的锦缎,高高举过头顶,哀声说道。

“启禀陛下,此乃神术,大秦天子佩剑,出征之前,陛下曾赠与钜鹿公。”

“钜鹿公……钜鹿公不幸薨逝前线,行军长史,龙骧将军特遣臣来报于陛下。”

赵都说完,闭住双眼,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苻坚只觉得眼冒金星,霎时间天旋地转,想要伸手去抓神术,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内侍赶忙上前扶住。

就这样,大殿之内,闻针可落,除了苻坚一人粗重的呼吸,其他人,连呼吸也不敢发出声音。

良久,苻坚一把拿起神术,也没再看,随手挂在腰间,而后右手拄在剑柄之上,颤抖的身体仿佛才有了一些倚仗。

神术又回到了他手里,以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说吧。”

苻坚此时真是怒到极处,又哀到极处,但这两种情绪,却又都发不出来,只在心中逐渐膨胀而已。

“启禀陛下,大军离开渭南县后,探知慕容泓亦离开华阴,相对而来,其前锋最近时候,离我军只有三里,窥得我军威势后,随即狼狈逃散,钜鹿公……钜鹿公为了鼓舞全军,领亲卫三千上前冲杀,于乱军之中,落马……被杀。”

赵都说罢,伏地大哭起来,情真意切,却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哭苻睿,还是在哭自己。

“上天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如若朕有失德之处,你降下惩罚于朕便是!

为何?为何?

先是朕的弟弟,又是朕的儿子,你为何要一个个夺走他们!”

苻坚一时间,也老泪纵横,仰天哭诉起来,弟弟、儿子,接连在战场上死于偶然,由不得他不多想。

“你们为何不劝!啊?为何不拦!一军主帅,岂能……姚苌呢?姚苌又是做什么吃的!他打了多少年的仗了,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为什么他不自己前来,跪在朕的面前,告诉朕这个消息!

啊!

朕把最宠爱的儿子交给他,朕与他高官厚禄,他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吗!

没有朕,他姚苌连只道旁野狗都不如!

还是说,你们羌人,也想学那慕容白虏!

我儿能文能武,骑射双绝,怎会轻易被害!”

赵都并未说话,因为他和赵焕出身相似,天水赵氏的破落分支。

而一旁跪着的姜协,却是大惊失色,此人虽为姜姓,却和姜瑜关系不大,好些氐、羌胡人,刚开始走向汉化的时候,喜欢跟随附近大族的姓氏。

“陛下,我羌人素来忠心耿耿,并无半分二心,还请陛下明察!

慕容泓得知消息后,虽然退回华阴,但难保不会再犯,但前线大军云集,根本缺不了龙骧将军,只能遣我等速速前来报信,聆听陛下圣训,将军有言,待返回长安,一定伏于未央宫前,任陛下处置。

钜鹿公出战之前,将军苦苦相劝无果,还被钜鹿公身后亲信出言侮辱,非是不劝,实乃不能尔!”

姜协也不知道是参与了姚苌的各种密谋,胆子真的大了,还是此人素来就是如此。

赵都听得瞳孔都放大了,不住地使眼色让他住嘴。

姜协话音刚落,神术剑直直挥下,砍在他脑袋上,苻坚的力道,也就刚刚砍断脊骨,脑袋却还有一半粘连在身体上,不住地在血泊中蠕动。

苻坚丢下神术剑,浑身颤抖着,大骂道:“姚苌的面子就比我儿的性命重要吗!什么狗屁的不能尔,胆大包天!

如此不能要汝何用耶!”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姚将军内疚不已,

并无半点倨傲的意思,只要陛下一道诏书,姚将军必然返回长安,伏跪请罪啊……”

赵都开始哭喊饶命。

也许是他之前的哭喊,让苻坚稍微有了些放过之意,并没有再砍死他。

又是一阵沉默,苻坚恢复了几分神志,又问道:“我儿的尸首何在?”

赵都知道,最后的考验,来了。

“殿下的首级……被那慕容泓……抢走了!”

“那要你们究竟何用!”苻坚一脚踹倒赵都,一边踢踹,一边不住地喝骂。

“说什么乌合之众,啊?乌合之众,连我儿的首级也抢不回来,让我儿身首异处,于九泉之下亦不能安!

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

狼心狗肺!”

“来人呐!都死绝了吗!”

“将此二人的脑袋也剁下来,扔进渭水,将他们的尸体曝露荒野,令野狗啃食!”

“现在就剁,就在这大殿之中剁!人家害了你们的主人,你们这些禁军,还不敢报仇吗!”

不知道苻坚有没有意识到,支撑着他这无法控制的愤怒的,其实是无边无际的恐惧,苻融死,淝水一败涂地,苻睿死,关中又要如何?

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谶纬之说,对于虚无缥缈的天命,是非常在意的,甚至有些变态的在意。

“陛下!”

权翼与苻方,带着一众文武,终于不宣而至,闯进殿来。

甫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御座台阶之下的苻坚,还有殿中的两具尸首。

“杨壁,汝为侍中,随侍陛下左右乃汝之职责,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何不在!”

权翼知道,这下子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姚苌是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眼前死不瞑目的赵、姜二人,于他而言,是故人,于姚苌而言,那就是左膀右臂般的亲信。

如果慕容氏的叛变,尚有可能扑灭,最不济,划分东西而治就是了,可如果羌人……

大秦,真正到了最危难的时候。

看到苻坚失魂落魄的样子,权翼就知道自己料想的没错,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半刻,所以,他也是能将全部的气,撒在一旁的杨壁身上了。

看着权翼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杨壁哪里敢回话,只低头不语。

“臣等来迟,请陛下节哀!”

苻方捅了一下权翼,二人带着所有大臣,伏跪在地。

“来迟,尔等总是来迟,等哪一日,贼人将朕也害了,你们还要来迟!”

今日苻坚的怒气和恐惧,仿佛永远不会完结。

“陛下息怒,国事为重,还请陛下振作啊。”

这种时候,也就苻方这种宗室重臣,能站出来说话了。

权翼试了又试,想到自己也出自姚氏门下,终于强忍住,此时他再强去说什么,反倒是平白惹人怀疑,他不是王猛,秦国,没有第二个王猛,不敢去赌君心。

慕容垂的叛变,必然让一向宽宏大度的苻坚,也变得狐疑起来。

“方弟,方弟啊,他们,他们害死了我的睿儿,他们害死了你的子侄啊……”

“陛下,谋害之言,并无定论,您身为天子,不好出此猜度之言。”

苻坚看到苻方,看到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堂兄,更加痛哭起来,苻方立即出言相劝。

“阿兄,你,你去渭南县,执掌大军,带上朕的诏书,让姚苌回来,我要亲自问问他,我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谁如此歹毒!”

苻坚根本不敢相信苻睿的死是意外,因为苻融和苻睿接连意外而死,那就是天命不在秦的明证了,他根本不能相信。

“臣谨遵圣命,臣至渭南之后,必查明原因。”

苻坚摆了摆手,说道:“渭南县小难守,万一不支,卿可屯驻骊山,以拱卫长安。”

苻睿的冲动,让秦军的主动变为被动,而一系列的恶果,才刚刚开始。

“将军,将军!”

跟随赵都、姜协二人去往长安的随从,会同刚进长安屁股都没坐热的尹纬,又星夜驰马返回渭南县,凌晨时分直入中军营帐,唤醒了刚刚睡下不久的姚苌。

“什么!”

姚苌知道这么快就有信使回来,肯定不会是好消息,但也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

“尹公,如之奈何啊?”

赵都、姜协是他麾下副官,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苻坚说杀就杀,很有可能还是亲自动手,那一定是恨透了自己,想必很快,召他回长安的诏书,也就要到了。

“主公,长安一定不能去,速速派遣亲信之人,知会世子逃出长安吧!”

“为今之计,只有携亲信走渭北,您的大业,只能提前发动了。”

尹纬心中狂喜不已,他苦等这么多年,想不到,如此轻易地,就成了!

姚苌却是低头深思一阵,而后猛地一抬头,眼中压抑了多年的精光陡然闪现,随即直接开口唤来亲卫,而后起身开始穿戴甲胄。

“苻坚,你儿子咎由自取,你却将我逼到这个地步,可就,怪不得老羌我了!”

“王钦卢

,告诉咱们的人,半个时辰后出发,哪个要是敢拦着,就宰了他!”

王钦卢是所剩不多的,当年战败后,跟随他投降前秦的旧将,一直担任他的亲卫校尉。

“唯!”

这个古板的汉子,脸上竟然也绽放出奇异的笑容。

……

两日后,苻坚怒杀使者,姚苌亡奔渭北的消息,同时到了姜瑜手里,一份消息来自高林留在长安的斥候,另一份,是窦冲星夜遣人送来。

“诸位,天下,是真的要大乱了!”

姜瑜手里拿着两块木简,震惊之余,又不由地慨叹道,说完这句话,他的心仿佛猛地重重跳了几下。

天下大乱,便是意味着,如淝水那般的大战,将不是绝唱,如前几日那般的战事,将是家常便饭,直到从废墟中,从尸山血海中,升起一位真正的英雄,来终结乱世。

“左将军在信中说,让我做好返回关中的准备。

咱们是知道的,整个渭北,从前是羌人和鲜卑人势均力敌,甚至,羌人久居彼处,势力还要更强上一分,因此,姚苌既然做了叛逆,此人又比慕容泓高明许多,关中大乱已然开始,而长安,更是危在旦夕。

更有甚者,羌人势力遍布秦州陇西,姚苌一旦起事,秦州赵都统那里,也会有不稳。”

姜瑜说罢,又补上一句:“钜鹿公此人,真是害人害己,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啊!”

高林也向众人通报了消息,赵焕等姜瑜说完,出言道。

“大乱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将军,想办法回秦州吧,有了立足之地,再论其他。”

“是啊,将军,河东并非我等就留之地,姚苌即叛,慕容氏的势力定然会跟着壮大,而河东,虽然我们赶跑了慕容冲,想要拿下平阳,也并非难事。

可鲜卑大军就在一河之隔,此次赢慕容冲,还是颇为侥幸,如若再来几万贼寇,无论如何,是挡不住的。”

郑才接着赵焕的话头说罢,稍微停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况且,邺城的长乐公,终有一天也会退至晋阳,我们待在河东,必然又要仰人鼻息,不得自主啊。”

朱墩一听要回秦州,自然出言支持:“对,俺也是这么想的,回秦州,回家,只要回去了,干啥都能舒坦些。”

姜瑜又抬眼看了还没说话的几人,忽然,盯着莫大胆,问道:“莫折大胆,汝部中多羌人出身者,你们若是要投姚苌,现在,自可离去,我只给你们这一次机会,以后如若敢叛,定斩不饶!”

“将军哪里话,俺莫大胆虽然是个粗人,比不了将军说过的关云长,但俺们吃了您的粮,跟着您也发了财,哪有舍弃的道理。

俺今天自此立誓,若是那日叛了将军,俺受万箭穿心而死!

至于俺麾下,若是出了叛逆,不劳将军动手,俺自杀之。”

莫大胆也不是一味莽撞,跟了姜瑜么久,他早就看出点端倪来,他们这一伙人,也不简单。

“你们呢?”

“但凭将军吩咐!”

剩下的几人都是关中人,甚至杨十难的亲眷已近送到秦州,自然没有留恋河东的道理。

“好,既然如此,吾想办法回归秦州。”

姜瑜捏紧拳头,重重一挥。

至于河东的大宗战利品,以及逾千的伤员,还有这修了一半的玉璧城,只能留给薛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