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马驹大吃一惊,怪不得对方斥候如此厉害。
“来了多少人马?”
话一出口,又感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余,苻睿出行,定然是千军万马了。
“不知道,靠得近些的斥候,都没能回来。”那参军小心回复道。
勒马驹犹豫两下,立即做出决断:“快遣人回报济北王,我……我等暂且退兵!”
说罢,调转马头,就往东南方向而去。
只是,进兵容易,想要突然之间退军却是很难,后面的士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前方掉头,有些依旧向前,有些抄近路跟上,一时间,勒马驹麾下五千人,混乱不堪。
苻睿那边当然也发现了他们,并且比勒马驹更加清楚此时双方的态势。
“姚将军,你留下统帅大军继续向前,孤自去处置了这帮贼人!”
苻睿自从离开长安后,一直跃跃欲试,之前围杀了一帮攻打坞堡的贼人,并没有让他过瘾,反而使其更加亢奋起来。
他钜鹿公苻睿,乃是大秦天王最宠爱的儿子(仅限长安),自幼深通武艺,熟读诗书,自然文武双全,这次领军出战,他就是要杀光这些胆敢挑战大秦权威的人!
大兄苻丕被围在邺城,二兄苻晖被困在洛阳,太子又文弱,这大争之世,大秦天下,舍他其谁也!
“大都督肩一军之重,更应该坐镇中军,运筹帷幄,怎可轻易向前,区区叛贼先锋,遣大将破之即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都督若还不放心,臣亲自前去也可,您千万……”
姚苌还未说完,苻睿不耐地打断。
“姚将军不必担心,区区五千军马,远离贼众的突出部,又都是些乌合之众,窥见我军兵威,已经吓得乱作一团了!有何可惧,正好让孤上去,衔尾追击掩杀!
昔日大秦攻取天下的时候,历代先王,谁不是亲冒弓矢呢?
由孤亲自攻灭贼人先锋,也好激励全军将士!”
姚苌拉住苻睿左臂,苦口相劝道:“大都督,万万不可啊,万一您有丁点闪失,大军必然混乱,此战可能会不战而败啊!届时,又如何与陛下交代……阳平公前车之鉴,不……”
“住口!出兵在即,怎可说出如此不吉之言!”
苻睿还未说话,一旁亲信却是按耐不住。
姚苌当即愣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从事,也敢和自己如此说话。
苻睿趁着姚苌愣神的功夫,抽回手臂。
“大胆,怎可对姚将军如此说话!待孤攻灭贼人先锋,再罚你三十军棍,也好与你长长记性。”
“姚将军,请勿介怀,汝为行军司马,继续在中军都督各军,按照预定方略行进就是,切勿怠惰!”
“驾!”
说罢,根本不理已经怒气上涌的姚苌,直直纵马前去。
此时的勒马驹已经相当慌乱了,慕容泓新派给他的两千人,都是些小部族拼凑起来的,根本不听号令,他除了来回纵马,给那十来个小头人一顿马鞭,实在是已经黔驴技穷,这些狗贼,已经将他自己麾下的三千人马也给裹乱了。
“将军!秦贼杀来了!”
勒马驹一回头,只见后方烟尘滚滚,一片吵嚷之下,他似乎已经能听到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对方已然是在冲刺了,速度越来越快!
“都散开!散开!”
下意识地喊了几句,混乱的队伍边缘,也意识到什么,因而更加混乱。
“走!跟我走!”
几息之间,勒马驹就下了决断,大喊一声,纵马就向更边缘处狂奔而去,其身后五百铁甲精骑,紧紧跟随。
这五百人,是他安身立命最后的本钱,勒马驹此时都不敢想自己下场如何,只能拼命求生,先活下来,再说后话吧。
“大秦的勇士们!随孤杀敌啊!”苻睿手持神术剑,纵马高喊。
他实在是太兴奋了,虽然已经得了斥候回报,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混乱至此,完全就是一群等待宰杀的羔羊而已!
苻睿身后,三千铁骑,其中一半能是旧历战阵的氐人精锐。
另一半么,不乏氐人豪贵之家的子嗣,此时也非常亢奋,什么游戏射猎,哪有肆意冲杀来的痛快。
于是乎,全军三千军马,在苻睿的带头下,一股脑扎进混乱的四五千燕军之中。
剩下的这些燕军,身上最多有一身皮甲傍身,手里大多持着木杆长矛,哪里能是这等精锐的对手。
不到两刻钟,苻睿就杀了个对穿,停驻在一个小小坡地上,手持还滴着鲜血的神术剑,长啸几声,又带领身后数百亲信,再度追逐已经开始四处逃散的鲜卑人。
“校尉!头人!俺看那贼将必是个豪贵公子,一身甲胄,便是济北王,也比他不过,看得人有些眼热啊。”
就在苻睿肆意冲杀之时,勒马驹,带着五百人,刚好藏身在附近的一处台地下沿。
此时的勒马驹心中也是焦躁不安,就这样回去见慕容泓,被剥了部众都是轻的,掉脑袋更是大概率的事件,而亡奔渭北,他又实在不甘心。
沉吟一阵,忽然下了决心,出来造反,难道真能在此躲躲藏藏一辈子不成,自己一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牧奴出身,到底还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真是吃了几天饱饭,忘了本吗!
低贱之人,所谓功名,只能取自马上了!
“给我盯紧了那贼将,俺要取他的脑袋,献给济北王!”
“唯!”勒马驹身旁,都是些跃跃欲试之辈。
众人耐着性子趴在台地下沿,冷眼看着苻睿手下肆意往来杀戮自己的同袍,默不作声。
“呸!”勒马驹一口吐掉含在嘴里的青草叶子,猝然起身上马。
“走!”
好巧不巧,苻睿本人追赶一股溃军,正在往他们右侧运动,距离也就二百来步,勒马驹率部,继续沿着台地,打马加速。
这么短的距离,骑兵冲锋起来,也就在须臾之间。
等到苻睿身边亲卫,瞥见从身侧台地下一跃而起的勒马驹时,两者,相差也就不到三十步了。
“都督快走!”
亲卫立即大声示警,并且调转马头,向身侧迎战,意识到大事不妙的同伴也纷纷跟上。
肆意追杀四散溃逃的鲜卑人,现在还紧随在苻睿身边的,已经不足三百了。
勒马驹向左侧亲信一个示意,自己带了五十骑,从旁绕开,直取还有些发愣的苻睿。
“都督,走啊!”
仅剩下的几个亲卫见一小队贼人直奔他们而来,情急之下,抽出匕首,一把刺在苻睿马臀上,而自己十来个人又去挡勒马驹的五十多骑。
苻睿坐下骏马吃痛,当即跃出。
骏马之上的苻睿,一个踉跄,差点被颠下坐骑,下意识地抓住缰绳,立即打马而逃,却根本是慌不择路的状态。
就在勒马驹刚刚杀穿那十几个不要命的氐人精锐之时,还在奔跑中回头观望的苻睿,突然,被一把长矛戳中,跌落下马,那长矛木杆也应声折断。
劣质生锈的铁矛头,根本就没能戳穿苻睿的明光铠,但马儿高速奔跑之余,跌落下马,还是让苻睿浑身剧痛,不能起身。
“什么狗屁的大都督!狗日的秦贼,操!”
一只破烂的靴子踩在了苻睿的胸口,一只肮脏而黝黑的手拽下了苻睿华丽的兜鏊,一把破破烂烂,满是缺口的刀,割开了苻睿的喉咙。
“不要杀我,孤乃是……”
还是那把破破烂烂的刀,剁了好几下,才斩断苻睿的脖颈。
“你是个谁,关耶耶毬事,嘿嘿,你这剑还怪好……”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从侧面,贯穿了他的头颅。
随后,勒马驹只身纵马前来,一个俯身,捡起滚落在地的头颅,扬长而去,根本顾不得身后已经发了疯的秦军。
“你说他是谁?苻睿?哈哈哈哈哈。”
慕容泓就在马上,看着伏跪在地的勒马驹,和他身后残存的二三十骑,又惧又怒之下,竟然笑了起来。
“作为主将,汝丧失败绩,作为先锋,汝丧我军威,不能战死沙场不说,身上竟然连处伤也没有,还敢跪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我就那么好糊弄吗!”
勒马驹只举着头颅,一言不发。
秦人亲卫的几声都督,让他敢猜测此人有可能是苻睿,方才那些发疯的秦军,更让他能确信七八分了,他身上是没伤,但他视作命根子的五百精锐亲卫,就剩下身后这几个人了。
“殿下,这……”
高盖用手帕擦干头颅脸上的污迹,一脸惊诧地转头对慕容泓说道:“还真有几分像苻坚。”
“我来看!”
慕容泓匆忙下马,双手捧起头颅,细细观看,良久之后,瘫坐于地,在长安之时他就远远见过苻睿,后来做北地郡长史,更是因公事去蒲坂拜谒过雍州牧苻睿,那副不可一世的面庞,他如何能忘记!
“完了,完了!”
“既如此,苻坚更不会放过我等了!”
“快将那勒马驹擒住,擒住!莫要他跑了!”
“狗贼,你可真是害苦了孤王啊!”
勒马驹此时更是目瞪口呆,直到双臂被慕容泓亲兵绑缚起来,他都没回过神来。
高盖根本不管胡闹的慕容泓,前走几步,找到道宿勤崇,低声说道:“宿勤将军,苻睿已死,当属无误,军略之事,该当如何?”
“敌我情形不明,那姚苌也是军中宿将,并不好对付,如若秦贼起了哀兵之态,贸然开战,胜负难料,不如退回华阴,静待时态变化,高公意下如何?”
“吾也是这个意思,既然退军,这后路,就交给将军了!”
高盖对着宿勤崇拱手一礼。
“高公放心。”
宿勤崇还了一礼,纵马前去整顿队伍,至于还瘫坐在地,说些胡话的慕容泓,他是一刻也不想再理会了。
……
“你说什么!大都督死了?大都督如何能死?大都督如何会死?”
“你们竟然连头都没有抢回来,只带回一具无头尸身,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主将即死,你们这些亲卫,按军法是要斩首的,你们不知道吗!”
姚苌还没喝骂完,便觉嗓子眼里涌上一股甜意,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紧闭双目,夹住马腹,努力按压住,才没有跌下马来。
就连大反贼姚苌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就在马上静静坐了一刻钟,才堪堪睁开眼,吩咐左右。
“退兵吧,退兵三十里,安营扎寨,静待陛下诏命!”
……
“尹公救我!”
夜里,终于打发走一群惶恐不安的将军们,姚苌赶紧唤来尹纬。
“主公勿忧,苻睿之死,其咎由自取而已,所有将士都看得明白,根本就怪不得主公。”
“唉,你不懂,你不懂陛下,我投秦为臣近三十年,我太了解他了,陛下根本就不是只有仁慈,狠辣起来,谁都挡不住,钜鹿公,钜鹿公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啊!”
尹纬稍一思索,赶紧上前来劝。
“为今之计,运送苻睿尸首,派出使者向陛下说明前因后果,都是应有之义,想必主公已经安排妥当,至于其他……”
尹纬突然压低声音:“主公,咱们需要早做准备,提前发动了,苻坚一旦要与主公不利,那么,咱们就回奔安定郡!
长安城中的少主家眷也要提前安排。
虽然今日鲜卑人也是慌忙之下退了军,可杀死苻睿,毕竟是让他们军心大震的事情,等他们反应过来,恐怕,以后的慕容泓,要试势大难治了。”
“襄儿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不能引起庙堂的猜忌!一切,都还未准备好啊,还是等陛下的诏令吧。”
姚苌望着窗外的明月,唉声叹气,或许,他有些老了,竟然有些畏手畏脚,总想着准备完全。
“主公,臣请星夜潜回长安,打探消息,一有风吹草动,也好快速反应。”
“可。”
“臣下告退。”
“去吧,路上小心。”
在姚苌的心里,当下的氐秦,精锐还没有被鲜卑人消磨干净,猝然起事,能不能成,也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公,还有一事,可否试着拉拢姜瑜,此人现在孤军悬于河东……”
“试一试吧,那人,也是个不安分的。”
“唯!”
……
“主公,是谁的来信?”
见姜瑜读完信使星夜送来的信件之后,陷入沉思,好一会都不做反应,赵焕忍不住出身问道。
“尹纬”姜瑜淡淡回应道,随手将信件递出,“你也看看。”
“什么?大都督,钜鹿公,死……死了?”
赵焕一目三行,匆匆看完,不禁惊呼出声。
“是啊,尹纬不至于拿这种事来耍弄我,昨夜左将军也有信来,他率军大破贼人后军之后,慕容泓全军竟然又龟缩华阴了,如此反常,原因竟然在此啊。”
此时朱墩、郑才,除了今日去例行袭扰慕容冲的杨贵,其他几个校尉都在,听完赵焕的话,一时间也纷纷去看信件。
“主公,羌人怕是要行不轨啊,尹纬字里行间,多有招揽之意。”
郑才第二个看完后,捋着胡须说道。
朱墩看了个大概,便把信件丢给他人,出言说道:“这老贼不会有啥坏心思把?俺们本来与他结了仇怨,他竟会如此好心,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告诉我们?”
“钜鹿公既薨,华阴战事必然要横生变故,我军孤悬河东,就有些尴尬。
主公,计划一定要变一变了,我们不能枯坐于此,失了主动!”
赵焕趁着别人看信的功夫,沉思片刻后,出言说道。
“赵司马说得对,咱们几次胜仗,都是凭着主动赢下的。”
“嗯,郑参军,烦劳你过河,去大荔县城中,代我拜谒广平公,找个由头,切勿暴露咱们先得到消息的事。”
“属下明白,我留在大荔,时刻注意华阴动向。”
姜瑜点了点头,而后站起身来,看了一遍众将,肃然道:“是时候打掉慕容冲了,这快肥肉也晾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