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畜生

    王侯公卿住府,平头百姓住宅。


    穿花洞府,名字是府,实际是所宅子。


    钟离善夜此人,名义上在娑婆各国既无官职,也不是皇亲国戚,虽说哪国都有心将他请来自己的地盘给个一官半职把人圈在身边,但他这点和白断雨一样,谁的面子都不给。


    非但不给,还要给自己的宅子取名为府,颇有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人做一国的意思。


    至于这穿花洞府,名字虽是他取的,宅子却是阮家人造的。


    早年钟离善夜居无定所,热衷于四处漂泊,是个浪子。


    后来阮玉山那个特立独行的小叔叔阮招出生了。


    阮招自落地起便体弱多病,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老太太千里迢迢花重金请了钟离善夜前来医治,这人把脉一搭,面相一摸,生辰八字一问,告诉老太太说阮招这孩子不能留在府里,若是让世家养着,成年之前势必早夭。


    老太太听过便明白,阮招这是命数被家运压着了。


    要么找人替命,要么自行离家,寻个普通人户养着。


    佘瑶英是从不认可世家子弟吃不得苦找人替命这档子做法的,既然阮招留不得,那便让他去吃他该受的苦。


    要出生在阮家,就得担得起自己的命数。


    “说是这么说,但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因此在选寄养人家的事上很犯难,许久都敲不定。正当我家老太太为此着急的时候,老头子就说,他算了算,这小子跟他命盘相合,要不就拿给他养个几年,时候到了,他再送回来。”


    阮玉山说这话时,正带着九十四在山腰的青石板石阶上拾级而行。


    穿花洞府修在山上,原本有小道可以直接骑马到宅子的后方马厩,可他见九十四一路上兴致不高,便干脆下了马,先写了张条子让那罗迦叼着,把小蝣人送上去,届时自有宅子里的下人安排小蝣人的去处,他则带着九十四从山脚慢慢游玩上去。


    一边走,一边同九十四说起关于阮招和钟离善业的这桩往事。


    “老头子想养阮招,老太太听了,先是高兴,”阮玉山回头朝落后自己两步的九十四伸手,把人牵到自己面前,“毕竟人活四百岁,不成仙也是仙了。有个老神仙愿意替自己养孩子,先不说替人消灾了,就是寻常小孩儿,能送到钟离善夜膝下调养几年,那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九十四这大半个月身子一直莫名的不大见好,加上昨夜又耗了一夜心力,现在爬了半天山,竟有些气喘,停在阮玉山身边缓过了气才开口:“那就把你小叔叔送来这儿了?”


    阮玉山见他累着了,便松开手,抚上他后背,隔着披风一下一下给他顺气,接着道:“这山上原没有宅子。是老太太听闻钟离善夜有意抚养阮招,特地命人在此修了一座宅院。一来也好安排府里的人到此伺候,二来么,也是预防老头子反悔,养到一半不要孩子了。”


    钟离善夜要强。


    人一要强,脸皮就薄,明面儿上最不敢做亏心事。


    “倘或老头子真把阮招养到一半不想养了,看在这么大一座宅院的份上,轻易也说不出弃养的话。”阮玉山说道,“可宅子修好,老太太私下里琢磨,有怀疑是不是老头子故意舍了局,就想从他这里讹个孩子走。后边便派了许多府里的近侍来此伺候,许多年一直提防着他。直到阮招能走路说话习武了,老太太发觉老头子是真心实意待阮招好,才慢慢放下戒心。”


    阮玉山往更前方指了指:“待会到了你好好看看,这宅子修得比多少王侯将相的府邸还气派。”


    九十四点评道:“你们这是舍不找孩子套不着狼。”


    阮玉山反驳:“我们这是孩子也舍了,还给狼打了个窝。”


    他见九十四呼吸平稳了,便问:“还走得动吗?”


    九十四垂着眼,盯着被阮玉山放开的那只手,不知在想什么。


    俄顷,摇了摇头:“走不动。”


    阮玉山刚想说那就原地休息休息,又听九十四说:“有人扶着可以试试。”


    阮玉山低头笑了一下,扶着九十四的胳膊准备往前走。


    哪晓得九十四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道:“扶手效果会好些。”


    阮玉山凝视着他想了想,说:“要不我背你?”


    九十四抬头:“那还握手吗?”


    阮玉山没过两天好日子心里边又犯欠,把手抽回去背在身后,道貌岸然地摇摇头:“不握。”


    九十四:“那不背。”


    阮玉山还嘴欠:“不背就不走。”


    九十四低下眼,心里嘀嘀咕咕念了两句蝣语,披风一掀,往地上大剌剌地一坐:“不走就不走!”


    他别开脑袋,越想越过不去,认为阮玉山这是典型的言而无信。


    对方翻脸,他也翻脸!


    他说到做到,立马把脸垮下来。


    岂知胸前的披风还没敞开片刻,忽地又被阮玉山合拢。


    九十四拉着嘴角,冷冷地刚要把阮玉山的手打下去,两只胳膊就猝不及防地被阮玉山逮住。


    只见眼前人一个转身微微蹲下,顺势攥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扯——九十四眨眼间身体腾空,正险些从阮玉山的背上翻出去时,两个膝窝就被人用手稳稳兜住了。


    阮玉山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笑意从他身下传上来:“地上凉!”


    说完,又放沉了语调,逗他似的,用他才听得出的语气低低问:“把我们阿四冻着可怎么办?”


    九十四把眼珠子转回阮玉山身上。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阮玉山乌黑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忽然喊:“阮玉山。”


    “嗯?”


    “你不牵我吗?”


    阮玉山把他颠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等上了山,你先洗个热水澡,吃过了饭,我再带你去见钟老头。”


    九十四问:“他不是复姓钟离?”


    “会数数啊——还知道个一二三。”阮玉山的语调波澜不惊,“那你数数,我有几只手?”


    九十四噤声了。


    他的脸色再次快速地沉下来,盯着阮玉山可恶的后脑勺,真想像敲木鱼一样用拳头给阮玉山的脑袋来两下。


    正在他思考是否要实施此等暴行的当儿,阮玉山抬起一只胳膊,抓住了他的手。


    阮玉山要牵他,便势必有一只手不能兜住他。


    他的手被阮玉山握紧揉了揉,又牵到嘴边吻了吻手心。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阮玉山在他掌心留下两个粗糙的吻便快速地放下胳膊捞回他悬空的腿。


    “待会儿给你做银丝鸡汤面。”他听见阮玉山说,“老头子自己养的鸡,日日拿人参喂的,吃了就暖和了。”


    九十四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冷。


    蝣人能在饕餮谷那样的冰冻三尺的积雪中年复一年地活下去,没有貂领朱锦的狐皮大氅,也没有干净柔软的丝绸里衣,他还是好好生生地长到了十八岁,昨夜那点雪对九十四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是他没开口。


    他只是拂去了头顶枝叶落到阮玉山鬓发处的露珠,问:“要煮多久?”


    “煮面快。”阮玉山背着他,半点不见喘气,悠悠地走在石阶上,“就是鸡汤炖起来费工夫。”


    九十四又问:“炖鸡汤……你要守着?”


    阮玉山:“那是自然。”


    九十四:“能在屋子里炖吗?”


    阮玉山:“得去厨房。”


    “厨房……”九十四的手停留在阮玉山的鬓发上,“离我远吗?”


    “远。”阮玉山说,“离老头子住的地方近。”


    九十四收回手:“那不吃了。”


    阮玉山又笑了一下:“你好好洗个热水澡,洗完我就把面煮好端来。”


    九十四跟他确认:“洗完就来?”


    “洗完就来。”


    是以阮玉山一到了穿花洞府,先把九十四带到自己的别院,打发宅子里的人送来热水,守着九十四泡进浴桶,便火急火燎地去找钟离善夜。


    他独自去找钟离善夜,当然不单纯是为了炖鸡。


    穿花洞府的下人都是老太太从阮家打发送来的,这会子阮玉山要找人,自然有小厮丫头们轻车熟路地引他去见。


    钟离善夜正挽着裤脚在地里在种菜。


    听见后头有人来了,头也不回,只哼哼两声:“听说这回带了两个蝣人和一只白狼?”


    “蝣人是没错,另外一头可不是狼。”阮玉山一边说,一边去给钟离善夜拿手杖,“是那罗迦。”


    钟离善夜是个睁眼瞎。


    几时瞎的没人知道,反正从阮玉山、阮玉山的爹、阮玉山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打知道钟离善夜这号人起,此人就是个瞎子。


    但好歹是活了四百年的老神仙,听声辨物不在话下,行动之敏捷灵活,比起常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钟离善夜这两只眼睛,瞎与不瞎,区别不大。


    比如现在,阮玉山的手杖还没递到他身边,钟离善夜已经抖擞抖擞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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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腿,三两下绕开自己种的每一颗甜菜,走出田圃洗手了。


    至于这人灵敏至此为何还要随身携带一根手杖,阮玉山年幼时也问过这个问题,钟离善夜说是因为打人方便。


    说完就往阮玉山偷了他山鸡的手上来了一棍子。


    这么多年过去,老头子还是在使这根手杖。


    “稀罕事儿。”钟离善夜洗过了手,从阮玉山手上接过手杖,慢悠悠往主屋里去,“怎么?你老阮家今年有大日子,祭祀得砍三个头?蝣人不够,还得拿神兽来凑?”


    阮玉山就不乐意听他说这事儿:“待会儿你见了他,别提祭祀的事。”


    ——阮家年年用蝣人活祭之事,并非天下皆知。


    否则阮玉山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族中旧事等等像打发时间似的说出来给九十四解闷。


    红州阮家,说好听点天子对其是器重,难听点其实是忌惮。


    红州百年来也对此十分清楚,因此拉帮结派发展势力之事,阮家是从来不干。


    一来世代天子对阮氏属实说得上宽厚,不管实际是个什么想法,总之明面上对其很是礼待,什么贡品金银、奇珍异宝,隔三岔五就打发内监千里迢迢往阮府派送。阮家如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那在大祈也安分不到这个时候。


    二是土匪出身的阮家人也确实对曲意逢迎培植党羽并不热衷。


    阮家的子孙那么多年就对两样东西兴趣浓厚:一是搞钱,二是打仗。如此总结下来其实跟土匪也没有太大区别。


    秉持着以上两个原则,整个阮氏甚至红州,在大祈自来都不是张扬的做派。除了这几十年出了个阮玉山,因幼时开蒙早,玄道天赋极高,武艺也强,自小便名动西北,长大之后更是出落得英姿飒爽,上马能战下马能文,属于想藏锋也藏不住的苗子。


    同时东南无镛城又有个谢九楼与他几乎同龄,照样是声名赫赫,旁人提起其中一个便难免说到另一个,二者这许多年在诸人口中总是好似难分伯仲般一同被讨论,更引得世间对阮玉山多有闻名。


    除此之外,世人对红州阮氏便知之甚少了。


    这也是那么多年来阮家采买蝣人用以活祭从来只去饕餮谷的缘故。


    若非说购入蝣人的渠道,大祈明面上只有饕餮谷,背地里法子并不少,否则也不会有许多人一路盯着打劫从饕餮谷出来的主顾。


    多了不说,光阮玉山手下的一指天墟,真想给他每年流通一个祭品到府上,那是最简单不过。


    可野路子越多,消息就越不好保住。


    引起的讨论和注目多了,阮家就算只想独善其身,也难免会吸引一些想要前来巴结的势力。


    阮家人不怕事,但怕麻烦。直接去饕餮谷采买蝣人最是省事。


    饕餮谷做了几百年蝣人生意,口风严,摆得正姿态,知道主顾最想要什么、又最忌讳什么,阮家不想走漏的消息,饕餮谷百年来是半点没露出过一丝风声。


    加上阮氏一向顺应天子心意在红州深居简出,每年也就采买蝣人之时子孙们会趁此机会去到江南隐姓埋名大逛一场。即便带着个笼子,笼子里装个蝣人,世人也只会当作是哪个富家公子出来游玩,难有知晓那是红州阮府为祭祀所用。


    “哟,”钟离善夜轻巧地坐在太师椅里,二郎腿一搭,抄过手边放凉的头茬银针啜了一口,“保密到这地步了?祭品都不能先知道自己要上断头台?”


    阮玉山懒得跟他废话:“那不是祭品。”


    钟离善夜翘起嘴角:“你小子要背着佘丫头偷摸给自己开小灶?”


    阮玉山额头青筋突突跳,指着他道:“哪天把你个老妖怪给炖了,我也不炖他。”


    钟离放下茶杯,绕着阮玉山走了一圈,最后闪到人身边,凑在阮玉山耳边贼兮兮地笑道:“癖好挺特殊啊。”


    阮玉山:“……”


    这倒是让他不好反驳了。


    阮玉山沉默片刻,正思索着怎么跟钟离善夜解释自己与九十四之间确实是这么个关系但又并非是对方所理解的关系时,忽听砰的一声。


    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膝已然轰的跪下了。


    接着阮玉山才明白,刚才那一声是钟离善业的手杖打自己膝窝上来了,顺带还踹了他一脚。


    老太太赏他几闷棍他不怕,钟离善夜四百年的功力可不是盖的。


    阮玉山身上腿上膝盖上的痛劲儿后知后觉上来,正龇牙咧嘴撑住膝盖要爬起来,当即又听身后呵斥道:“你个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