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过年。
鹰嘴山的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山风裹挟着寒意掠过树梢,却吹不散山顶那两进大院里蒸腾的热气。
屋檐下挂满了红灯笼,烛火在纸罩里摇曳,将积雪映成一片暖融融的橘色。
院角的槐树枝头缀满冰凌,此刻正被厨房飘出的白雾熏得滴滴答答化水,仿佛提前嗅到了春意。
香气,铁锅中的滚油“滋啦”作响。
李寡妇抡着铁勺在大锅菜中不断翻炒。
腊肉片在热油里蜷缩成金黄的卷儿,旁边大锅里炖着鹿骨汤,浓白的汤面上浮着枸杞和红枣,咕嘟咕嘟冒着泡。
皮牙子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将他圆脸映得通红,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刚滑到地上很快就被蒸发。
“二丫!把蒸笼端下来!”李寡妇扯着嗓子喊。
二丫踮脚去够蒸笼,却被热气烫得“哎呦”一声缩回手。
赵小梨手上却极稳,她拿着灶台边的湿抹布,一兜底将蒸笼整个端起。
笼屉掀开的瞬间,白雾混合灵气轰然腾起,几十多个白胖馒头挤得满满当当,麦香混着甜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院角的石磨旁,小禾正带着几个半大孩子磨豆浆。
黄豆泡得胀鼓鼓的,从磨眼里漏下去,碾出乳白的浆汁,淅淅沥沥流进木桶。
栓子偷舔了一口生豆浆,被苦得龇牙咧嘴,惹得孩子们哄笑。
小凤踱步过来,歪着脑袋瞧热闹,五彩色的尾羽扫过雪地,拖出一道华丽的痕迹。
猪圈旁有猪猪哀嚎,长青忠诚的狗腿子王猛赤裸上身,古铜色背阔肌虬结如展开的蝴蝶。
杀猪刀捅进黑毛猪颈动脉的瞬间,那五六百斤的畜生嚎叫陡然变得虚弱,猪蹄子乱蹬。
滚烫的猪血“哗”地冲进木盆,在雪地上蒸起白烟,加点盐很快就凝结成为血旺。
八金和几个壮汉七手八脚地将猪按在门板上,开水烫毛,刮毛。
吊起来开膛、取猪下水,内脏取出来还散发热乎气儿,大肠乌青色,随手一捋,哗啦啦的液态粪便就流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有变态的小伙伴杀年猪时候可以尝试下,挺解压有意思的。
解剖剔骨分肉,动作行云流水。
“猪肝留着爆炒!”
“后腿肉剁馅儿包饺子!”
“猪头卤了下酒!”
吆喝声此起彼伏。二毛狗蹲在长青脚边,眼巴巴望着砧板上滴落的油花,尾巴摇得像风车。
长青笑着丢给它一块肥肉,二毛叼住肉蹿到墙角,吃得满嘴流油,这家伙,都是炼气九重天的妖兽了还这么爱吃猪肉。
正厅里,师娘马氏带着一群妇人围坐绣年画。
红绸布上金线游走,转眼绣出“福禄寿”三星的轮廓。
五师姐杨灵儿捏着针线笨手笨脚,绣的鲤鱼活像条胖泥鳅,被师娘轻敲手背:“你这样以后怎么嫁人?”
“娘,你年年这么说,你倒是给我介绍一个啊。”
“呵呵,我给你相的亲你又看上了的吗?”
师父杨虎在清河郡处理政务,还没过来。
李子真给师父打造了一套机关手脚义肢,日常生活无碍。
院中雪地里,孩子们正打雪仗。
马村长的孙子栓子团了个脑袋大的雪球,猛地砸向杏花儿,却误中路过的大凤。
那青色的大鸟大凤“嘎”地炸开翅膀,追得栓子满院疯跑,鸡飞狗跳间撞翻了晾酱菜的架子,咸菜缸“咣当”滚出老远。
暮色四合时,院中六张大方桌拼成巨席。
红烧肉油光锃亮,炸鲤鱼金黄酥脆,蒜苗炒腊肉咸香扑鼻。
中央铜锅里炖着酸菜炖白肉,咕嘟咕嘟冒着泡。四十多口人围坐几桌,碗筷碰撞声、笑骂声、孩童的尖叫嬉闹混成一片。
很快,鞭炮声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的炸成一片,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硝石味道。
镇上。
许多百姓人家也都开始了吃年饭。
有老人举杯道:“今年我们能熬过来,全靠长青大人,这一杯我们敬远在鹰嘴山上的长青大人!”
“敬长青大人!”这户家中的子嗣们也纷纷起身,对着远方鹰嘴山上虚敬酒,由衷敬佩。
而鹰嘴山上。
长青起身举杯,瓷碗里黄酒晃出涟漪:“今年的雪灾多亏大伙儿齐心协力!敬各位一杯!”
“敬六爷!”
“敬大人!”
“敬长青哥哥!”众人轰然应和,仰头饮尽。
李玄也在同院的桌子上,看着这一幕心中也不免觉得惊奇。
这里很多人都是卖身契奴仆,但是却能和身为县尉大人的牧长青同院,甚至同桌吃饭。
而且这些人看牧长青的眼神都是发自内心的敬佩,有尊敬,爱戴,但是没有寻常仆人看向主人的那种畏惧。
“李先生,我也敬你一杯,我听大家说你教书教得非常好,以后就多多照顾这些孩子们了。”
长青来到他旁边,端起酒杯主动敬酒。
鹰嘴山上的学堂,不只是对内,村里的孩子们也会来这里免费上学,还管一顿中午饭。
虽然说如今村里大家都挺富裕,完全在村子里也可以办私塾了,但是父母们还是宁愿孩子们都走点山路,来鹰嘴山上读书,沾染仙气。
李玄也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道:“牧大人您太客气了,教书育人也是读书人的功德。”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下,道:“我想为您为何免费让这些孩子们来这里读书上学?是为自己培养人才吗?”
长青被问得愣了下,随即摇头笑道:“是也不是,我师父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小时候读不起书,如今我有能力了就力所能及的帮一些读不起书的孩子,也算是补全我小时候的遗憾吧。”
“人容易被童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或许这就是心魔吧,我不想我的心魔,成为我们下一辈人的心魔。”
“这样啊——”李玄陷入沉思。
“我喜欢农民,喜欢种地,因为他们能解决人族最根本的需求,那就是吃饱饭。”
“可是这个世界太亏待他们了,人们需要的时候抬高他们,不需要的时候压榨排挤他们。”
“吃好喝好,李先生,你太瘦了。”
长青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时将近,炭盆里的火堆噼啪爆响。小禾带着孩子们剪窗花,红纸屑雪花般落满裙摆。
突然,山脚下传来隐约的爆竹声。栓子窜到院门口,扯着嗓子喊:“县里放烟花啦!”
众人呼啦啦涌出去。只见赤岭县方向,还有镇子方向,无数光点腾空炸开,金红交织的烟火在夜幕上泼出锦绣山河。
村里烟花映得鹰嘴山新修的瓦房亮堂堂的,连檐角冰溜子都成了琉璃色。
“我们也放!”长青一挥大手。
众人去搬出了几十箱土烟花。
很快,鹰嘴山上也放起了烟花。
咻—咻—咻——!
噹!—噹!—噹——!无数流光冲天,然后炸成漫天星河,气势比一个镇放的烟花,都不弱,漫天花火密布天空。
长青仰头望着烟花,袖中被小禾悄悄塞进个荷包——里头装着她在神庙求的平安符。
长青喃喃自语:“二十岁了——”
远处,李玄倚着槐树浅笑,黑袍下指尖摩挲着一枚血色铜钱。
这一夜,雪落无声,人间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