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再有他的脸,左边的耳朵缺了一半儿,眼睛少了一只……

梅久看到他的面目之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人站在太阳底下,身上毛孔都开了。

纯吓得,她险些惊呼出声,张大了嘴强忍着没喊出来。

倒是她身后的傅砚辞突然上前了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身前,照比以往冷冰冰的态度不同。

他微微弯腰,甚至上前了一步,“老伯,有台阶,小心点。”

刚才还耀武扬威高声呵斥的老头,此时害羞得像是个孩子,“使不得使不得……”

“是大公子吧……”

老伯老泪纵横,看向傅砚辞,“长得跟老侯爷真像啊。”

“大公子应当不记得老朽了,当年小的给您祖父牵过马,您小时候,这么高吧……”

老人比了个板凳高的高度,“小的还抱过你,当时您还骑在小的脖颈上,当马骑……”

谁家熊孩子小时候没干过这种事,梅久小时候也骑在她爹身上,喊着驾。

不过发生在傅砚辞身上的这种事,经由旁人口中说出来,显得他人鲜活了不少,至少小的时候是个正常人,还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冰块儿脸。

“记得。”傅砚辞温声道:“当时祖父还揍了我屁股……”

他小时候可以拿祖父当马骑,却不能如此对待伤兵残兵,虽说那时候他小不懂事,可祖父大发雷霆,他印象深刻。

等大了自己亲自领兵,才知道伤兵残兵有多不易。

战场上的全乎的胜利者,平步青云,全须全尾退伍的也能领个官职,或回家种地,战死的,朝廷发抚恤金,也能光宗耀祖。

唯有伤残了的,朝廷发的饷银,许都不够药钱,身体残缺了,肩不能挑水不能提,种地的力气都没有,遇到地痞流氓也无力招架。

偏生这样的人,在战场上的洒下的汗水和功劳不比旁人少,冲锋上阵的英勇也不比旁人逊。

傅砚辞体会过了祖父的难处,也懂得他的良苦用心。

他上前一步,抬手包住了老头的手,“您是荣伯?”

老头哎了一声,抬手擦眼泪,他只剩一只眼睛好,眼白也比旁人的大,抬手抹泪的动作有些笨拙。

梅久见状,立刻从怀里掏出干净帕子,双手恭敬地将帕子递了过去——

荣伯没接,他的手指干枯犹如老树根,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傅砚辞见状,瞥了梅久一眼,拿起帕子给荣伯擦了眼泪,将帕子塞到了他手中。

“您老身体还好吗?”荣伯点头如捣蒜,“好,好着呢。侍弄园子的花草。”

“军中……都还好吧?”荣伯迟疑地问了句。

傅砚辞点头,“都好。”

“那就好……”荣伯打量着傅砚辞,恍惚笑了笑,“您长得与侯爷不大像,像老侯爷……”

“是吗?”傅砚辞笑得温润,似孩子般,“我也觉得我跟我爹不像,还是像祖父好。”

梅久看着这样的傅砚辞,脸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

她还是更喜欢平易近人的傅砚辞。

“大公子今日怎么想到来东府了?”荣伯忽然问道。

当年东府和西府有了嫌隙,东府的主人渐渐过世,东府也空了大半,一般都是西府老夫人过寿,才会来东府。

傅砚辞抬手指着梅久兜起的榆钱,“馋了,突然想吃这一口,荣伯,借个厨房一用?”

荣伯摆摆手,“随意用,这东府还不是大公子的,这边走……”

他说着,作势在前面带路,“榆钱儿小的当年也会做,做得花样还多的,清炒,和了面儿蒸饽饽,还能裹了面儿过油炸……大公子想吃什么,小的做给您……”

傅砚辞耐心地听着,这荣伯眼神不太好使,耳朵似乎也不是那么灵光,所以说话声音很大。

震得不远处的梅久耳朵直痒。

傅砚辞搀扶着他往前走,“当心门槛儿。”

等进了厨房,他将人扶坐在椅子上,“荣伯您今日好好歇着,我手痒,今日我做您擎等着吃现成的就成。”

荣伯吓得连忙要起身,被傅砚辞摁住,他连连摆手,“这哪成,这哪行,老夫去叫人……”

傅砚辞已经撸起了袖子,“无妨,当年打漠北,朝廷的粮饷迟迟没到,我们也挖野菜来着……”

说到打仗,打漠北,荣伯似乎想到了从前,一时感慨万千,“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一个营的兄弟,血谷一役,折损了大半,小的还是被人从尸体里扒出来,背回来的……这才捡了一条命……”

见他如今的样子,都能想象得到那一战役的惨烈。

荣伯说话间,傅砚辞利落地拿盆打水,厨房常年闲置,木盆上一层灰,傅砚辞舀水洗了洗盆。

是以梅久将榆钱都倒入盆里,洗菜梅久可以。

她刚要抬手,被傅砚辞拉住,“不必沾手,你在那坐着。”

被嫌弃的梅久只好乖乖地按照傅砚辞的指示落座,感觉自己像是吃白饭的。

傅砚辞干活麻利,起手的架势就带范儿,想来在军中的时候也做过饭食。

无论是洗菜,投水,清洗砧板,还是落刀,生火添柴……

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生疏。

梅久自认为是下等丫鬟,粗实丫鬟,可做事都未必有傅砚辞如此干脆利落。

对傅砚辞,她也只有一个看法:除了不会生孩子。他似乎也没有短板了。

荣伯拄着拐杖,侧过头,一直盯着傅砚辞,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眼如蓄水池般,不时蓄满了泪。

他嘴唇哆嗦着,忽地感慨了句:“大公子像大公子。”

梅久明显看到傅砚辞掀锅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点头道:“当年我落水,是大伯救得我,多亏了大伯,才能有如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