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六百四十二章 对策

    越往北走,初秋天气下的气温便越寒冷,被冻硬的官道上,一辆被众多骑兵环绕护卫的马车停在了一块界碑前,车里的老人挑起车帘,看着那巍然矗立起来,“定北府”三个魏体大字深刻入石,宣告着一个时代终结与另一个时代强行开启的界碑。

    裹着厚重狐裘的卢何收回浑浊的目光,又扫过城门口排着长队、接受盘查的混杂人流--有风尘仆仆的魏国商贾,有押运物资的魏军士卒,更多的,是神情麻木、眼神深处藏着警惕与不安的辽国平民。

    花了两个月,他终于出幽燕过榆关,跨过半个辽境,抵达了上京,这一路走得很平静,贯穿辽境的主干道周围早已被肃清,不可能出现什么敌军,但卢何知道,更远的那些地方,那些还有不少辽人负隅顽抗的地方,血腥的战斗其实一直没有停下过。

    不是攻陷了上京就意味着魏辽百年战争划下了**,京城的沦陷只是宣告着辽帝的统治结束,但片面战场的厮杀会持续很久很久,直到魏国的统治对于辽人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事情,直到那些野心者统统伏诛,直到逃入草原的辽廷完全覆灭,这会持续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反抗与斗争才会宣告停止。

    卢何轻轻咳嗽了几声,随即咳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衰朽的肺腑。

    这一路他看了很多,心中雪亮--顾怀这道将他这八十老朽推上北平行省枢密院主使之位的任命,除了如今的大魏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之外,其核心的、几乎无解的难点,并非军事镇抚,亦非恢复生产,而在于如何将这片无法迁徙汉人填充、辽人仍占绝对多数的广袤疆域,真正“消化”为魏国的土地。

    如何让心怀仇恨、文化迥异、短期内无法杀光也无法驱逐的辽人,与后续迁入或本就留居的少量汉人共存?这比攻克十座上京城更难。

    而卢何至少有提领北境幕府的经验,当初真定河间都快被打成白地了,是他一点点安置流民,恢复秩序,北境才有了北伐的底子,如今在这里要做的事,无非就是把当年的事再做一遍...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这里有很多辽人,比魏人多得多的辽人。

    杀不光,也不敢杀。

    所以,必然会是民族融合么...卢何这般想道。

    他此来,便是要以残躯为薪,投入这民族熔炉的第一把火了。

    马车缓缓驶入上京城郭,魏军的黑色甲胄是城市最显眼的符号,巡逻队步伐铿锵,目光如鹰隼,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街头巷尾张贴着汉、辽双语告示,字体方正,杀气腾腾:严禁私斗,违者重处;统一度量衡,强推魏制;登记户籍田产,违期不报者罚没;征召工匠民夫,待遇明确但不容拒绝...顾怀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铁律,被高效地刻印在这座城市的肌理上。

    然而在这些秩序之外还有其他东西:集市一角,几个操着河北口音的汉商试图高价兜售劣质粮食,被一群愤怒的辽民围住,斥骂声、推搡声骤起,巡逻的魏军迅速介入,冰冷的刀鞘隔开人群,领头的魏军校尉厉声呵斥辽民“聚众生事”,对汉商的欺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警告几句,辽民眼中燃着屈辱的火,却敢怒不敢言。

    另一边,一处刚刚开张的官办粥棚前,长长的队伍里,辽民衣衫褴褛,默默等待施舍,而几个显然是投诚得早、得了小吏身份的辽人,却带着家人试图插队,引发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骂。

    更多的辽国平民是麻木的,他们如蝼蚁般在废墟间穿行,清理瓦砾,修补房屋,在魏军的管制下领取微薄的口粮或工钱,眼神空洞,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漠然。

    与之相对的,是少数嗅觉灵敏的投机者--有辽国小贵族献上家财田册,换得一个管理旧族的小吏身份;有汉商打通关节,包揽了重建工程的部分物料供应,大发其财;更有一些身份暧昧的“通译”、“联络人”,游走在汉辽官员之间,贩卖信息,左右逢源,众生百态,在这座被强行按入新模子的城市里上演。

    汉辽之间,魏辽之间,尖锐的汉辽矛盾在涌动,猜忌、隔阂、资源争夺、地位落差,如同暗流在冰封的河面下汹涌。

    马车最终停在了宫城的废墟前,卢何在旁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看着这曾经代表了辽国至高无上皇权的地方,新殿的地基已经打下,巨大的工程昼夜不停,征调的辽人匠户在魏军工吏的皮鞭与呵斥下沉默劳作,寒风有些刺骨,他佝偻的身形在巍峨门庭下显得格外渺小脆弱。

    “殿下正在永昌殿召见近来望风而降的辽国旧臣,”有锦衣卫说,“殿下有旨意,如果卢老到了,不用去偏殿等待,直接去永昌殿议事便可。”

    “还真是一刻都不让我这先生休息,”卢老笑了笑,又咳了两声,“原本以为幽燕就够冷了,没想到这里还要冷上几分,也不知道这把身子骨,以后到底能不能习惯。”

    马车径直驶上漫长的宫道,这也算是独一份的殊荣,当马车经过或完好或倒塌的大殿,在无数不同的目光中前行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达永昌殿前时,顾怀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当他看到阶下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形销骨立、须发皆被霜尘染得更白的老人时,他眼中那因执掌庞大疆域而淬炼出的深沉与冷硬,瞬间被一种汹涌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愧疚所淹没。

    北伐之后,卢何竟已憔悴至此!而更要命的是,他还不能休息。

    他走下玉阶,又搀扶着卢何往上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卢老,是学生对不住你。”

    卢何轻轻笑了笑,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喘息稍定,他没有立刻回应顾怀的愧疚,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最后落在远方上京铅灰色的天空上,那目光悠远而平静。

    “不要愧疚,顾怀,不要愧疚,”他说,“能亲眼见证王师踏破上京,辽廷倾覆,能在这帝国新土之上,为汉辽共处、为后世太平再点一盏灯,铺一寸路,是士人最好的归宿。”

    顾怀喉头哽住,无言以对,所有的宽慰和解释,在老师这份平静的坦然与牺牲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扶着卢何走入大殿,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看到卢何已经接受了这重任和宿命,俨然是不打算能活着回到南方,他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这是他很少的,用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的举动,尤其是,这个人还是自己的老师,帮自己看顾了几年的幕府,默默支撑着自己北伐,而自己却要让他北上上京,来继续那看不到尽头,亦心力交瘁的付出。

    片刻后,还是卢何先开口:“这一路北上所见,汉辽之间,积怨已深,猜忌难消,上京实施的新法虽严,如刀悬顶,但仅靠强力弹压绝非长久之计,民心需抚,更需利导。”

    见他话语之间尤有喘息咳意,顾怀眼中愧疚更甚,但卢何已经接受了这件事情,再说更多的愧疚反而只会侮辱老人的意志,所以顾怀只是点头应道:

    “上京的严苛峻法,只是为了在其他地方战争还没结束的情况下,强行安稳住辽国的中心,但对于以后应该在北平行省实施的政策,我也已经有了一些考虑。”

    “首先是编户齐民,一体纳粮,”他沉声道,“无论汉辽,尽数重新编户造册,纳入行省统一户籍管理;田亩一体丈量登记,按统一税则纳粮服役;废除辽国旧有贵族、部落特权,此为根基。”

    卢何思索着点头:“还有吗?”

    “其次便是兴教化,通言语,”顾怀说,“在定北府及各州府,广设官学、蒙学,强推汉文官话。征召通晓汉辽双语的读书人(无论汉辽)为教习,此为长远。”

    “之后,通婚市易,不拘畛域,鼓励汉辽通商,设官市规范交易,严惩欺诈勒索,对汉辽通婚者,给予一定赋税减免,此为纽带。”

    “最后,拔擢辽才,以辽治辽,降臣勋贵中,择其识时务、有才干、无大恶者,量才录用,基层吏员,优先选用通晓地方民情的辽人良家子,此为缓冲。”

    卢何听着,浑浊的眼睛里那丝亮光愈发明显,甚至带着一丝激赏,这四条策略,条条切中肯綮,既有破釜沉舟的根基建设(编户齐民),又有百年树人的长远谋划(兴教化),还有促进融合的现实纽带(通婚市易),更有分化利用、减少直接冲突的权宜之计(拔擢辽才),虽然每一条都意味着巨大的阻力、海量的投入和漫长的过程,甚至必然伴随血腥与阵痛,但方向无疑是正确的,是真正着眼于将这片土地和人民彻底纳入魏国版图的根本之策。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从这里面听出来一些东西--顾怀没有在数年的战争中对辽人产生深刻的恨意,辽国的倒下也没有让顾怀变得不再理智,他依然是以最高效、最合理的方式做决定,而这无疑是卢何最希望看到的。

    他害怕顾怀会像当初收复幽燕一样,驱逐数十万辽国平民,因为魏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迁徙足够的百姓填充这偌大的两京四道。

    共存,同化,是唯一的选项。

    顾怀的意志,就是帝国的意志,而当他决定要接纳无数的辽人平民,并且会用最稳定的方式让这片土地成为大魏国土时,这持续百年的战争,才终于有了落幕的可能。

    “那么,老夫还有一个问题。”

    “卢老请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