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窗棂上褪成青灰时,苏瑾怡的指甲还嵌在掌心。
她望着萧鸣方才立过的窗下,青砖缝里凝着半片枯叶,像枚被踩碎的暗斑。
方才那声"小心"还在檐角铜铃的余响里打转,可她分不清是萧鸣的声音,还是自己心跳震得耳鸣。
"苏姑娘?"柳先生的声音从案几那头飘来,带着墨香,"可是累了?
要不先歇——"
"不。"苏瑾怡猛地转身,短刀"咔"地收回刀鞘,震得符咒纸页簌簌作响,"柳先生,您说的近路...可容得下两人快马?"
柳先生的老花镜滑下鼻梁,露出一双突然发亮的眼:"你这是要连夜去古墓?"
"赤焰盟的刺客能追到京城,说明他们等不得。"苏瑾怡扯过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指尖扫过腰间那半块玉牌——半月前在乱葬岗捡的,此刻隔着布料硌得她生疼,"若双玺真能破他们的局,晚一日,这京城就多一日血光。"
柳先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撑着案几直不起腰。
苏瑾怡正要扶,却见他从袖中抖出个油布包,层层展开是张泛黄的绢帛:"我...我师父当年画的山形图,标着...标着悬崖下的暗河。"他咳得眼眶发红,却笑得像个孩子,"当年我总嫌他啰嗦,如今倒谢他...谢他啰嗦。"
窗外的风突然卷进来,吹得绢帛猎猎作响。
苏瑾怡盯着图上歪歪扭扭的红圈,突然听见院外传来马蹄声——是张校尉的青骢马,铁蹄敲得石板叮当响。
"苏姑娘!"张校尉的嗓门撞开院门,"刚审了那刺客,他说...他说赤焰盟今夜要劫大牢!"
青骢马的嘶鸣混着更急的脚步声,张校尉冲进来时甲胄上还沾着泥,"我带了二十个弟兄守在大牢后巷,可那刺客说他们有暗桩混在巡城兵里——"他突然瞥见案上的符咒,瞳孔骤缩,"这是...前朝皇陵的东西?"
苏瑾怡的手指在绢帛上蜷起。
她昨夜在刺客衣襟里摸到这符咒时,只当是普通的邪术,如今听柳先生说能开地宫,再想起萧鸣的腰牌...
"张校尉。"她突然抓住对方手腕,"你信我么?"
张校尉被她抓得生疼,却咧嘴笑了:"你救过我三次命,我信。"
"那今夜,大牢的事你去应付,我去查另一件。"苏瑾怡把山形图塞进他手里,"若我天亮前没回来,你带着这图找柳先生,切记...莫信穿巡城兵服的人。"
张校尉还想问,苏瑾怡已经翻出窗去。
她落在院外的枣树上,借着树影往街角的暗巷跑——钱掌柜的情报点就在那里,她需要趁夜取些火折子和绳索。
可刚拐过巷口,她就闻到了血味。
是铁锈混着酒坛碎裂的酸,从钱掌柜的木门前渗出来。
苏瑾怡贴着墙根摸过去,看见门板上插着支淬毒的弩箭,箭头还在往下滴血。
她一脚踹开门,就见钱掌柜趴在柜台后,背上插着三支同样的弩箭,右手还攥着半块没送出去的火折子。
"钱叔..."她蹲下身,指尖触到他后颈,还有余温。
钱掌柜的眼皮突然动了动,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萧...萧二皇子的...腰牌..."
话音未落,他的手垂了下去。
苏瑾怡的呼吸骤然一滞——钱掌柜是地下情报贩子,连她都不知道他的消息网有多深。
他临死前提萧鸣的腰牌,难道...
巷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苏瑾怡翻身躲进柜台下,透过木板缝看见两双皂靴停在门口。
"确认是钱老狗?"
"是,背上三箭,赤焰盟的连珠追魂弩。"
"那小仵作呢?"
"张校尉的人在大牢守着,她今夜该去查皇陵的事。"
"速报主子,钱老狗死前见了苏瑾怡,怕是漏了口风。"
"知道了,去乱葬岗截她——"
话音戛然而止。
苏瑾怡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接着是重物倒地声。
她屏住呼吸,看见第三双云纹皂靴跨过门槛,停在钱掌柜尸体前。
"蠢材。"男人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钱老狗若真漏了口风,苏瑾怡此刻该在京兆尹府闹,而非缩在这儿听你们废话。"
是萧鸣。
苏瑾怡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柜台木缝里。
她看见萧鸣蹲下身,用帕子裹住钱掌柜的手,把半块火折子塞进自己袖中。
他起身时,腰间的云纹腰牌晃了晃,在月光下泛着和刺客令牌一样的暗红。
"把尸体拖去护城河。"萧鸣的声音冷得像刀,"莫让苏姑娘看见。"
脚步声渐远后,苏瑾怡从柜台下爬出来。
她摸了摸钱掌柜的眼皮,帮他合上,又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半块玉牌——那是在乱葬岗古墓捡的,背面的"凤"字此刻烫得她心口发疼。
原来萧鸣早知道她要去古墓。
原来钱掌柜的死,是因为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她咬着牙站起来,袖中短刀的柄硌得掌心生疼。
今夜无论如何,她都要去乱葬岗,去看看那座古墓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能让萧鸣、赤焰盟,甚至前朝皇陵都为之疯狂。
等她翻出后窗时,巷口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拖拽尸体的血痕。
她沿着血痕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房梁上有瓦片轻响——是周侍卫,赵统领的副手,赤焰盟的爪牙。
苏瑾怡猛地甩袖,短刀破空而出,钉在周侍卫脚边的房梁上。
周侍卫惊得向后一仰,差点摔下去,却见她仰头冷笑:"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苏某今夜就去取凤玺,有本事便来抢。"
她转身往城外跑时,残月正挂在东山顶上。
风卷着纸钱从乱葬岗方向飘过来,沾在她鞋面上,像谁在替钱掌柜撒的送行纸。
次日清晨,张校尉在大牢后巷找到苏瑾怡时,她正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古墓的结构。
"昨夜刺客没来劫牢。"张校尉把酒囊递给她,"倒是巡城营里抓了个穿官服的,身上搜出赤焰盟的暗号。"他蹲下来,盯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图,"你这是...要盗古墓?"
"不是盗,是找东西。"苏瑾怡灌了口酒,辛辣顺着喉咙烧进胃里,"柳先生说,古墓里有凤玺,能破赤焰盟的血咒。"
张校尉的手突然顿住。
他望着她眼下的青影,还有指节上没擦干净的血渍——那是昨夜在钱掌柜那儿沾的,"你...昨夜是不是去了钱掌柜那儿?"
苏瑾怡垂眸盯着地面,没说话。
"钱掌柜的尸体今早漂在护城河。"张校尉的声音低了下去,"身上三箭,和去年被赤焰盟灭口的几个线人一样。"他突然抓住她手腕,"苏姑娘,你若信我,就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查什么不该查的?"
"我在查真相。"苏瑾怡抽回手,"张校尉,你可知萧鸣的腰牌?"
张校尉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当然知道,二皇子总把那枚前朝遗物挂在腰间,说是母妃留的。
可此刻苏瑾怡的眼神像把刀,他突然想起昨夜巡城兵示警时,萧鸣的影子消失在暮色里的模样。
"我信你。"他说,"需要我做什么?"
"调十个人,今夜跟我去乱葬岗。"苏瑾怡把树枝一折两段,"柳先生说古墓后有暗河,我们从那儿进,避开赤焰盟的埋伏。"
张校尉点头,转身要走,又回头:"苏姑娘,若真查到什么...你要做好准备。"
"我知道。"苏瑾怡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摸了摸腰间的半块玉牌。
她知道,若凤玺真在古墓里,萧鸣要么是不知情的局外人,要么...是局里的操盘手。
当晚,月亮刚爬上树梢时,苏瑾怡带着张校尉的人摸到了乱葬岗。
柳先生裹着灰布衫,举着个铜灯走在最前面,灯焰被山风扯得忽明忽暗:"过了这片松树林,再下二十级石阶,就是古墓入口。"
石阶上覆着青苔,滑得人直打晃。
苏瑾怡扶着柳先生往下走,突然听见头顶的松枝发出异响——是弓弦震颤的声音。
"趴下!"她扑过去推开柳先生,一支弩箭擦着她耳际钉进石壁。
黑暗中响起数十声抽刀声,二十多个蒙面人从树后窜出来,为首的正是周侍卫,脸上有道刀疤,"苏仵作,主子要你活着,把凤玺交出来!"
苏瑾怡滚到一块岩石后,摸出怀里的火折子。
张校尉的人已经列成刀阵,和刺客们缠斗在一起。
她借着刀光数了数,刺客足有三十人,而他们只有十个禁军——显然,赤焰盟早在这里布了局。
"柳先生!"她大喊,"暗河入口在哪儿?"
"往...往石阶右边!"柳先生缩在岩石后,声音发颤,"有块凸出来的石头,推三下!"
苏瑾怡冲过去,找到那块石头,连推三下。
只听"咔"的一声,石壁裂开条缝,露出黑黢黢的暗河。
她拽着柳先生钻进去,回头对张校尉喊:"你们且战且退,我找到凤玺就来支援!"
暗河里的水寒得刺骨,没到她腰间。
柳先生举着铜灯,照见洞壁上刻满符咒,和刺客身上拓的那个一模一样。
他们趟着水走了半刻钟,眼前突然出现个溶洞,洞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青玉匣,匣盖上刻着个"凤"字——正是她半月前捡到的半块玉牌的另一半。
"凤玺!"柳先生的声音都在抖,"快打开!"
苏瑾怡刚要伸手,溶洞顶端突然落下数道绳钩。
她抬头,看见萧鸣站在洞口,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轮廓,腰间的云纹腰牌闪着幽光:"苏姑娘,这凤玺,你拿不得。"
溶洞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瑾怡的手停在青玉匣上,短刀不知何时已握在另一只手里。
她望着萧鸣身后跟着的周侍卫,还有那些正在逼近的刺客,突然笑了:"原来你才是赤焰盟的主子?"
萧鸣的眼神暗了暗:"我若说,我是来保护你的呢?"
"保护?"苏瑾怡的刀尖指向他腰间的腰牌,"钱掌柜死的时候,你在现场;刺客截杀我的时候,你也在现场。
萧二皇子,你这保护,倒像是监守自盗。"
萧鸣沉默片刻,突然抽出腰间的剑,指向周侍卫:"周统领,你可知私自动用赤焰盟的人,坏了本皇子的计划?"
周侍卫的刀疤抖了抖:"主子说过,苏仵作若拿到凤玺,就...就杀了她!"
"主子?"萧鸣的剑刃抵住周侍卫咽喉,"本皇子才是赤焰盟的主子,何时让你杀她了?"
周侍卫的冷汗滴在剑刃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苏瑾怡望着这一幕,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来萧鸣真的是赤焰盟的幕后主使?
可他为何要告诉她重要的事?
为何要在钱掌柜死后处理尸体?
"苏姑娘。"萧鸣突然转身,剑入鞘的声音清脆如裂帛,"我母妃是前朝凤仪公主,这凤玺是她的陪葬。
赤焰盟要的是龙玺开地宫取兵符,而我要的...是用凤玺断了他们的路。"
溶洞外传来张校尉的喊杀声。
苏瑾怡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底的恳切不似作伪。
她伸手打开青玉匣,里面躺着枚雕着凤凰的玉印,在铜灯映照下泛着暖光。
"跟我走。"萧鸣伸出手,"我带你去见个人,你便知道一切。"
苏瑾怡的手指悬在凤玺上方。
她想起钱掌柜临死前的话,想起萧鸣的腰牌,想起柳先生说的双玺破血咒。
最终,她握住了他的手。
等他们钻出暗河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张校尉带着人押着俘虏站在松树林里,看见苏瑾怡和萧鸣并肩走来,眼神复杂。
"苏姑娘。"张校尉欲言又止,"林夫人今早来府衙找你,说有急事要见。"
苏瑾怡的脚步顿住。
她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听见林夫人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那是沈知县旧友,表面热心,可她总觉得对方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块待价而沽的玉。
"我这就去。"她对张校尉说,转身时瞥见萧鸣欲言又止的模样,"你...先回府吧。"
萧鸣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停在山脚下的马。
苏瑾怡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摸了摸怀里的凤玺,只觉这玉印的温度,比昨夜暗河的水更冷。
她沿着山路往回走时,林夫人的绣鞋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苏瑾怡手按短刀转身,却见晨雾里站着个穿月白褙子的身影,发间的珍珠步摇闪着微光——是林夫人,正微笑着望着她,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令牌。
那令牌的纹路,和萧鸣的腰牌,和刺客的令牌,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