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老托人带话,请高家母女“来家里吃顿便饭”时,高小菲正在灯下翻阅一份复杂的配型报告。母亲高冬雨刚把洗净的白大褂仔细挂好。听到邀请,高小菲的嘴角瞬间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眼中锐光一闪:“妈,鸿门宴。不去。”
高冬雨转过身,脸上是岁月沉淀下的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隐痛。她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紧绷的肩:
“小菲,黄老……是咱娘俩的恩人。这顿饭,是冲着他老人家的面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去,是还情。至于答不答应,是另一码事。黄老明白人,不会强逼。”
黄家客厅弥漫着家常饭菜的暖香,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滞重。
黄奶奶系着围裙,最后一次从厨房探出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老伴,又看看紧闭的大门,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一盘新炒的热菜轻轻放在桌上。
黄老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红木太师椅上,努力调动着轻松的语气,询问高小菲医院里的工作,关心高冬雨的身体。
高冬雨微微垂着眼,安静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抚平了膝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高小菲坐得笔直,目光低垂,专注地看着眼前白瓷杯里漂浮的几片嫩绿茶叶,仿佛那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她几乎没动筷子。
黄老看着对面这对沉默的母女,心头像压了块石头。他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终于切入了那个盘桓已久的话题,声音放得更缓、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菲啊,高医生……”他顿了顿,“这两天,医院里,有些风言风语……关于枝江市医生徐明来寻亲的大事。唉,这人呐,一辈子起起落落,临了临了,到了这一步,也是可怜。听说,是急性的白血病,凶险得很,唯一的指望,就是……亲缘骨髓配型移植了。”
客厅里陡然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的虫鸣似乎都识趣地噤了声。高小菲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高冬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撞上黄老充满恳求与为难的眼神,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交叠在腿上的、早已不再年轻光滑的双手。
“黄老,”高冬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的心意,我们母女……都懂。您是我们的恩人,这份情,这辈子都记着。”
高小菲猛地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寒冰,直直地看向黄老,毫不避讳地截断了母亲的话:“黄爷爷,”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像冰凌碎裂,“您今天找我们来,就是为了他,对吧?”
黄老被这直白的一问问得一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愧色,但他很快稳住心神,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的恳切:“孩子,我知道,徐明他家……当年不是东西!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欠你们母女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可眼下,是人命关天啊!”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撇开那些恩怨情仇不说,我们做医生的,学医第一天念的是什么?‘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小菲,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天职!哪怕……哪怕就是个素不相识的病人躺在那里,我们是不是也要拼尽全力去救?何况……何况他……”
“黄爷爷!”高小菲再次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楚,“您教过我们,医生是人,不是神,更不是菩萨!我们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您告诉我,一个未婚妻在爱人十月怀胎时候、把我们母女像垃圾一样扔在出租屋里,二十三年不闻不问的人,他配称一声‘父亲’吗?!”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棱角:“几十年年!我和我妈,像野草一样在石头缝里活!我妈白天上班,黑夜哺育我们成长。所有家务活累得直不起腰!我发高烧烧到说胡话,她抱着我跑医院,姐姐一个人在家里,不小心热水把脚烫伤了。他徐明父亲在哪里?他在哪里逍遥快活?!现在他快死了,想起他还有个女儿了?想起我的骨髓能救他的命了?!”
高冬雨早已泪流满面,她伸出手,想拉住女儿,想捂住她那迸发着积压了几十年怨愤的话语,可手伸到一半,却无力地垂落下来,只能死死攥住自己胸口的衣襟,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呜咽声堵在喉咙里。
厨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黄奶奶一脸焦急地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抹布:“老头子!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快别逼孩子了!”她快步走到高冬雨身边,想扶她,又看着浑身散发着抗拒与痛苦的高小菲,手足无措,“冬雨啊,小菲啊,别听他的,他就是个老糊涂!老糊涂啊!”
高小菲的眼圈也红了,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黄老,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嘶哑,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得如同重锤砸落:
“黄爷爷,您是我们的恩人,这份情,我高小菲记一辈子!但今天这事,不行!绝对不行!他的命是命,我妈这几十年年熬干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您让他问问自己,他配不配用我的骨髓!他欠下的债,得自己还清!”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决绝地转身。高冬雨泪眼模糊地望了黄老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歉意和深不见底的悲凉,终究什么也没说,踉跄着起身,追着女儿那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客厅门口昏黄的光线里。
就在母女俩拉开大门的一瞬,黄海——黄老的儿子,也是医院的副院长——正巧下班回来,手里拎着公文包。他一眼看到泪痕交错、神情悲戚的高冬雨和满脸冰霜、眼神锐利如刀的高小菲冲出来,不由得愣住了:“高医生?小菲?这是……”高小菲没有停留,像一阵裹挟着冰碴的风从他身边掠过。高冬雨脚步顿了一下,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对黄海仓促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紧追女儿而去。黄海一头雾水地站在门口,看着母女俩消失在楼道阴影里,才疑惑地走进家门。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声响。
“爸!这到底怎么回事?”黄海放下公文包,看着一片狼藉的沉默和母亲担忧的眼神,快步走到黄老身边,“我刚碰到高医生和小菲……”
黄奶奶抹着眼泪,声音哽咽:“还能怎么回事!你爸这个老倔头,非要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逼小菲去救那个……那个没良心的徐明!你看把孩子和高医生逼成什么样了!”
黄海眉头紧锁,看向父亲:“爸,儿子感谢您,理解您,您是在为我着想……政府市长秘书那边确实一天几个电话打到院办,压力很大。但您…”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赞同和心疼,“这事,得从长计议,得讲方法,您这样硬来,只会把她们推得更远,把伤口撕得更深啊!”
黄老仿佛没理会儿子的话,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疲惫地抬起手,用力搓了搓布满皱纹的脸颊,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那叹息沉重得让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凝滞了。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别说了,身体更深地陷进椅子里。
桌上,那几杯茶早已彻底凉透,袅袅热气消散无踪,只留下几片沉底的茶叶,死寂地伏在杯底,如同凝固的泪痕。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了下来,连最后几声微弱的虫鸣也被这无边的寂静彻底吞噬。
墙上的老挂钟,秒针固执地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被放大成空洞的回响——嗒、嗒、嗒……时间没有为任何人停留,它只是冷漠地计数着生命的流逝,也计数着某些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