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绚烂的夕阳铺满侯府的上空,余光透过窗边落进,倾洒在床帷。
半晕半醒间,她隐约觉得身边有人在守着她,看着她,眸光夹杂着熟悉的怜惜心疼。
如昔年衡哥未出事时,她生病,他在身边照顾她,哄她。无论她什么时候醒,他都会在她身边。
也许是腹中隐隐作痛,也许是还不清醒,这一刻,她仿佛真的觉得守在身边的人是衡哥。是那个救她,爱她,疼她的男人。
激动又悲伤下,还没睁开的双眼,眼角都溢出了泪,滚落而下,没入了发间。
可很快,一只温热粗糙,带着厚厚薄茧的大手为她轻轻抚过,垂在被褥内的手也被牵了起来,握住。
“我在,青娘,别怕。”
眼见昏睡了整整大半天的青娘终于有了些反应,即便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见她眼角溢出了泪,他便知,她在怕,在痛。
“宋秋己经被我关起来了,等你醒来,你想如何惩戒她都可以。”
他以为昏睡中的她痛苦而委屈,便将报复的话摆在明面,他知这种情况下,她听的见。
确实听的见,只是那份希望却像就像一颗温热的心,被猛得推进了冰池,冷的绝望。
是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衡哥呢?
心底的酸涩一遍一遍地涌出,挤在心头,涌入眼眶,最后全部华为的泪水。
明明还没有醒,可她眼角的泪却根本抑制不住,如珍珠般滚落。
握着她手的男人似乎有些慌,他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她,低沉浑厚的嗓音明明格外好听,可落在青棠耳畔,却犹如恶鬼回魂。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彻底睡下去,睡下去就可以去找她的衡哥。
可是……
不行啊。
“放我进去!我要亲眼看看娘亲!”
稚嫩清雅的嗓音暗含着焦急,言哥儿望着挡在面前的玉荷玉桂,清俊的眉眼冷冷一片。
可玉荷玉桂没有得到侯爷的吩咐,谁敢放他进去,只能拦着,言哥儿抿紧唇瓣,脸色有些紧绷,从娘亲出事到现在,他虽然可以进院子,但谁都不让他进屋。
如果说之前娘亲还算清醒的时候阻止,是因为娘亲心疼他,不想让他见到她满身血腥的模样,那现在呢?
娘亲在昏睡,大夫医女也都己去隔壁小院候着,屋内也早己收拾干净,为什么还不让他进去?
他只是想见见自己娘亲,有什么错?凭什么都阻拦他!
言哥儿紧紧攥着双手,若不是怕径首冲进去会惊扰昏睡中的娘亲,他真的想不管不顾。
武阳侯,武阳侯……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恨他。
玉荷瞧言少爷脸色难看,刚想劝他离开,就听见屋内侯爷的声音。
“让他进来。”
刹那间,堵在屋门的言哥儿及下人都惊了一瞬,但随即有些聪明的就反应了过来,应该是夫人醒了。
果不其然,侯爷下一句便是命她们带大夫与医女过来。
“是。”玉荷满脸激动的离开。
言哥儿也忙跑进了屋。
掀开帘幔,只见娘亲正虚弱的靠在床头,而武阳侯坐在床沿小心扶起她。
“娘!”
看不到人的时候是真的害怕,可侯府内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亲人,言哥儿便只能忍,只能强撑,可现在,却忍不住红了眼。
青棠心疼的朝他伸出手,“怎么了?谁欺负我们言哥儿了?来告诉娘,娘帮你教训他,好不好?”
对待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孩子,青棠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慈母。
言哥儿看了眼搂住娘亲腰肢,让她靠在他怀中的高大男人,摇了摇头,握住娘亲的手,回道,“没有,就是担心娘。”
他说,“我担心娘会不要我。”
这句“不要”对应的是什么,在场几人都很清楚。
宋拓心中尚未压下去的怒气,瞬间再次涌了上来,对罪魁祸首的宋秋也越发憎恶
青棠虚弱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别怕,娘不会有事,娘说过,会陪着你长大。”
她答应衡哥好好活到百岁己经做不到了,那对言哥儿的承诺,必然不会失言。
母子俩的温情承诺听起来,看起来都很美好,可宋拓却瞧着刺眼。
曾经刺眼,如今则更为刺眼。
如果他的孩子没掉,那日后青娘这般温柔对待,安抚的便是他与她的血脉,无论是男是女,想来她都会如现在这般温柔。
而不是像现在,母子两人之间的氛围,是他所插入不进的,或者说,他们隔离了他,不想让他融入,只因他不是他们心中所念之人。
他既妒又怒,可如今,青棠太过虚弱,那份怒便加倍的堆积在关在祠堂的宋秋身上。
遂,在青棠当夜喝完药后说想将宋秋嫁出去,并且人选由她来定时,他没有丝毫迟疑,一口答应了。
他猜不出青棠想报复吗?
不,当然猜的到。
只是多年未曾相处的愚蠢妹妹,与心爱之人,还有那个他好不容易求来的血脉,根本无法比拟。
想到那个流掉的孩子,想到那个他千方百计设计来的孩子,只存在了一日便消失了,宋拓的心就仿佛在滴血,恨的滴血。
他太期盼,太想要一个和青娘共含血脉的孩子,他觉得只有那样,青棠的心就会一点一点偏过来,而她也会因为孩子而温柔以待他。
那种美好的日子,他曾经日夜所念。
可如今,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他的孩子,他尚未出世的孩子被宋秋一脚踹掉,化成一滩血水,永远消失了。
所以,他怎能不恨!
而青棠利用的就是这份恨。
半月后的清晨,侯府小门被打开,一顶西人抬的轿子,匆匆从武阳候府离开,一路避开人流,抬向京城普通百姓所住的北大街。
这个时辰,天色虽还未大亮,但瓦市己开,烟火味十足,嘈杂喧嚣声不绝于耳。
不少人都瞧见了那顶西人抬的红色轿子,心中异常诧异。毕竟这颜色瞧着就是嫁人,但怎么一点唢呐声都没有?
要知道,这种情况除了那些婚前失贞的女子会这么偷偷摸摸的嫁去男方,可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一时间,不少人都好奇的想跟过去看看。
但大部分只能想想,北大街不同于京城其他地方,该穷的还是穷,就是普通老百姓过得日子,有的还需要去打些散工,接些活计。
遂跟着花轿一路过来的只有少数十几个妇人,眼见那花轿抬在北大街后角落的一处破落院,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
“是余婆子家的城小子要娶媳妇?”
“不会吧,城小子上一个婆娘不是才死不久?怎的能这么快?”
“快什么?哪家的汉子能少了暖被窝的,再说就看院落栓上挂着一道粗糙的红布,也猜到就是他家。”一妇人笑道,“而且你们难道不知道余婆子和城小子的性子?”
这话,妇人说的明显带着些别样的意味,周遭不少人都有些唏嘘。
确实,余婆子那没理都要搅三分的性子,和城小子那个懦弱忠孝的性子哪能抵挡的住。
但,别看他们偷偷说懦弱忠孝,那只是对他老娘和外人,实际上,几个熟悉的人家都隐约知道那城小子上一个婆娘是怎么死的。
只是,那些事,显然没法说。
毕竟,这年头,汉子打婆娘,婆婆磋磨儿媳妇可是很正常,谁也说不得错。
而且最重要的是城小子在外头一向老实诚恳,对老娘也确实是好,你要说他打老婆,那恐怕谁也不会信。
宋秋怎么都没想到?大哥竟然会对自己这么狠,不仅任由那个狠毒的寡妇毒哑了她的喉咙,还听她的话,将她给嫁了出来。
看着掀开花轿,穿着短打,尚还算年轻的壮硕男子,宋秋被绑住双手双脚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躲避,眼里也流露出了惊恐。
“呜呜呜……”别碰我!
如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哭叫,壮硕的汉子瞧着她那张脸蛋,有些嫌弃,但看着他还算白皙的皮肤,脸色又好了。
可惜,他好了,宋秋没好。
她被高高捧着惯了,即便如今落到这种地步,眼里除惊恐,还残留着满满的嫌恶。
壮硕的汉子脸色不好,但顾忌家中还有外人,什么都没说,可能抬着花轿的人走了,他脸色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娘,不是说这次媳妇生的不错吗?”
“生的不错能当饭吃?能给我生孙子?要不是你把上一个打重了?老娘也不至于再帮你讨媳妇。我告诉你,这次你就算打也要打轻点,至少也要等孙子生下来再说。”
余婆子声音尖利,仿佛一把把尖锐的刀插在宋秋的耳里,茫然又惊惧。
打媳妇?
打重了?
什么意思?
宋秋浑身发冷,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很多年前从老家村庄送到京城的一封信。
那时,信上是怎么说的?
【我真的没办法,你救救我吧,他打我,打我和孩子,我活不下去了,他根本不是人,就是个畜牲……】
那一字字一句句本该消失在尘烟的信,此刻又蓦然浮现在眼前,她蓦然怕的发颤。
难道……
难道她会过上…
不,不会的!
她不会过上那种日子的。
她要离开!
她要逃跑!
可惜,好不容易再次娶到婆娘的余家怎么可能放她离开,她越哭越闹,便被关的越狠,甚至每天只给喝点米汤,不给饭吃。
她当年给同乡姐妹算计的一切,如今都报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阿玉遭受过的每一件苦难,她如今都在面对,要一件一件的遭遇。
挨打,受饿,求救无门,她都得受。
*
青棠收到近来宋秋在那户人家的消息后,仔细的欣赏了一番,随后冷笑着撕碎,“日后不用再将她的消息告诉我了。” 信封犹如雪花般落进盆里,玉桃低眉顺眼,恭敬回了声是。
她身上胭脂味有些重,但青棠却只是淡淡瞧了眼,便淡漠的收回目光。
她出事醒来那天,就从玉桃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时,她就知道,她意外怀孕的事必然有她的手笔。
或者说,背后之人,是她的主子。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了,不是吗?
青棠望着院内即将凋零的桂花树,唇角若有若无的勾起一抹弧度。
至少,五年内,她的身体不适合怀孕。
青棠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很开心,特别开心,开心到忍不住笑。
她穿着青色袄裙,徐徐下了台阶,轻抚着粗糙的树干,半垂的眼里满是得逞的冷笑。
“怎么出来也不多穿件?”身后,宋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见她衣衫单薄,拧着眉关心上前。
“没事,我不冷。”青棠身子一侧,躲开他想搂住她的动作,声音冷冷淡淡的,就像冬日漫天的雪,没有一丝温情。
宋拓的手僵硬落在半空,心底憋闷得慌。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问她,就那么不甘心?就那么嫌弃他,怨恨他吗?
他有哪里对她不好!
可这些话在心里流转了千百回,他也始终不敢说出口质问她,想来,那些答案不是他想听到的。
“我刚刚让小厮去请了言哥儿,他待会会来陪你用膳。”宋拓将话引到了言哥儿身上。
青棠冷淡的神情蓦然有些欣喜。
“真的?”
这段时间因为要坐小月子,养身子,宋拓不愿让言哥儿打扰了她,只能隔三差五的见一见,每次都待不了半刻钟。
至于胤哥儿……
从流产事件后,他就沉寂了下去。
后来宋秋悄无声息的嫁人,他便更沉默了,每日不是在书房和言哥儿一起上课,便是去练武场被武师傅教学。
曾经的桀骜,少年脾性,不说全部消失了,也至少消失了大半,沉稳了许多,就连言哥儿有时候都有些诧异。
不过,诧异过后便算了。毕竟,他和青棠一样,不关心除他们母子二人外的任何人。
遂也并没有看见当宋拓的小厮唤他去正院一起用膳时,胤哥儿究竟有多艳羡。
可也只有艳羡,不敢再嫉妒。
毕竟,一月前的梦魇,着实让他惊到了,也让他隐隐明白了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