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逼迫

逼迫

回兰大军杀入皇宫时,沈凌刚到太液池畔。

刀锋横在眼前,血溅得到处都是,死寂的皇宫霎时变作屠杀场,兵刃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望见刚从门内跑出的人,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人在场,扬声便喊:“缃姨!”

余缃叶拉着陈允意踉跄了几步,跌跌撞撞跑到她们身前。

见着人,陈淮面上焦急减退了几分,视线未曾落在一旁怯生生望着他的陈允意身上,只唤道:“母后。”

“嗯。”余缃叶面色微滞,低声含糊应了一下。

“此地不宜多留。”沈凌从余缃叶手中牵过陈允意,正色道:“先去玄武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玄武门的密道已封,沈凌,你不是不知道。”陈淮皱眉道。

“我指的不是那个。”沈凌话未言明,眼见后方追兵已到,她蹙紧眉头,一手拎起一把剑,将陈允意塞到身后的蒲若怀中:“都跟紧,庞沁,护好陛下,退去玄武门。”

“是。”

几人绕着太液池畔一路厮杀着向北退去,只是追兵太多,庞沁在城门处便受了伤,勉强捡回一条命,如今亦是强撑着才迟迟没倒下,她领着所剩不多的禁军,身后又多是不会武功之人,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又一刀劈来,眼瞧着便要砍在陈淮身上,庞沁还在和人缠斗,见状心下一急,护人不成,反倒是被人砍了一刀。

陈淮连连后退,脚步匆忙间跌倒在地,对着迎面劈来的刀,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未袭来,有人在耳畔惊呼出声。

“缃姨!”

“皇祖母!”

“殿下!”

陈淮迷茫睁开眼,就见余缃叶跪在地上,腹间还插着一柄刀,陈淮心下一滞,傻傻道:“……母后?”

余缃叶被昌荣扶着,猛然吐出一口血。

陈淮顿时慌了神,手脚并用爬上前推开昌荣,抱着余缃叶的手还在颤抖,他已然被吓傻了,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母后、母后,”他慌张唤着人,看见余缃叶面含微笑望向他。

自年后起,余缃叶其实已经很少对他笑了,陈淮怎么也想不到,生死关头,竟还是这个心有隔阂的母后来护他,他心里茫然,勉强也扯出了个微笑回人。

“走……”余缃叶只看了一眼,随后尽力伸着手用力将人推开,自己却几近趴在地上,她道:“走!”

陈淮蓦然泪如雨下。

庞沁一脚踢开攻来的人,想要拉他走却被他甩开。

他顾不上周遭一切,顾不上这当众落泪和手脚并用的爬是否有失君王体面,眼中只剩下了面前的余缃叶。陈淮伸长了手想去牵余缃叶,从未说过的话此时此刻也没了顾忌,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母后,儿错了。”

“儿不该伤害大哥,不该对亲兄弟下手,儿错了!母后,您别睡,别趴下!您跟儿离开,儿还没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母后,儿求您……”

余缃叶猛然又吐出一口血,再次推开眼前人,她深深看了一眼陈淮,扫过旁边的昌荣,最后目含恳求望向另一侧护着陈允意的沈凌,“活、活下去……”

“母后!”陈淮疯了一般,拼命挣着想甩开身后的人,却还是被人死死抱住。

“陛下!”侍卫丝毫不敢放手,几人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将他向后拉,昌荣亦是含泪跪在了中间,道:“太后让您走,陛下!”

“走。”沈凌压下心底的悲痛,强硬拉着陈允意一起走,未曾再看身后的余缃叶一眼。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余缃叶心满意足笑了一笑,终是合上了眼。

将近玄武门,追兵越来越多,他们的人却已不剩多少。

终于,一刀劈在眼前,沈凌提剑挡在陈允意和蒲若身前,另只手隔空掷出随身带的匕首将人杀死。身侧似有声音,沈凌收剑刚要回身,便被一道力气猛然推开。

“小姐!”

她撑着刺痛的手回身看,对上那满是关切的眼神,人也傻了片刻,甚至忘了站起来。

蒲若撑着身子冲她一笑:“小姐……快走……”

“姑姑!”沈凌爬起身,一剑捅穿蒲若身后之人,拉着蒲若想走,却被蒲若甩开了手。

“庞沁,带小姐走!”蒲若突然笑了起来,似喜似悲望着沈凌,眼中晶莹一片,“奴婢是拖累,小姐,快走吧。这路,奴婢只能送您到这了。”

蒲若失了力,背部的疼似乎都减去了几分,周遭的一切都像是离她远去,只剩下不远处的沈凌。

小姐您看,奴婢当年没能护住您,今日却替您护住了小小姐,您的玉簪奴婢已送出去,奴婢无愧于您。

现在,奴婢来陪您看花了。

“姑姑……”

沈凌蓦地吐出口血来,陈允意被这血吓得立刻抱紧了她的手,生怕沈凌也像余缃叶一样就此离去。

庞沁焦急拉起沈凌欲带她走,却不想只这么一瞬,他们便已被人层层围住。

须臾,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踏着步子走上台阶。

瞧见沈凌唇角血迹,又看到趴在地上的蒲若,赵玄霜心下一愣,走上前欲扶沈凌:“大人,你——”

“你还知道我是大人?”沈凌一把甩开她手,自己借着庞沁的力站了起来,她抹去唇角的血,冷意几乎要从眼中溢出:“玄霜,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玄霜默然未答。

虽然早已知晓赵家之事,陈淮见了赵玄霜仍是一脸疑色,视线忍不住在这对立的两人之间左右看。

一片混乱的皇宫中,这一处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两方僵持着,谁都没有动手。

“大人,对不起。”突然,赵玄霜开口道。

沈凌却是轻笑出声。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沈凌回眸望着身边的陈允意,又望向后方的陈淮,闭了闭眼,而后她猝然推开庞沁,擡手将剑架在自己颈上。

“你做什么?”赵玄霜登时一惊,她想上前拦住人拿下剑,却怕沈凌真的动手,还是没能迈开步子。

赵玄霜心里摇摆不定,等着沈凌开口,她本以为沈凌这般是要说护住沈时祺,或者是沈家其他的什么,却不想她还是败给了沈凌。

“放他们走。”沈凌平静道。

庞沁一怔:“大人?”

陈允意这一日看到太多死亡,早已被人吓得魂没了一半,此刻还呆傻着站在原地,茫然间张口唤道:“修仪……”

“沈凌,朕不用你来救。”陈淮亦是摇着头如是道。

沈凌置若罔闻,没去看他们任何人,目光始终死死盯着赵玄霜,一字一句道:“放他们走。”

“沈凌!”赵玄霜手上握紧,眼眶都隐隐发红,忍不住起了怒:“他们陈家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的?沈家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么?你为什么败了身子常年喝药,你不远千里孤身回万都是为什么,贵妃到底是怎么死的,一桩桩一件件,这些事你明明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还要为他们陈家卖命?”

言及此处,赵玄霜已有些哽咽,满是不解问道:“你傻吗?沈伯父沈伯母已经死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送你离开,我可以帮你保住沈家保住小祺,你为何——”

“赵玄霜!”沈凌合上眼缓了一口气,“你才傻。这是大周的天下,是我汉人的江山,回兰挑起战争两国军民死伤无数,万都血流成河,你要的就是这样?我爹娘因何而死,万宁因何而死,你难道不清楚?”

“沈家没有叛国的人。”沈凌剑抵近,细血丝丝渗出,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只道:“放他们走。”

赵玄霜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人,强压下一口气,咬牙道:“今日我已非昨日我,咱们如今是敌人,你凭什么觉得我在乎你这条命,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

赵玄霜便要笑,就见沈凌握紧了手中的剑平静看着她,眸中冷意似乎退了些许,余下的意味她却有些看不懂。

“你若是真不在乎,谷阳道那时为何要带他去救我?”沈凌问。

赵玄霜骤然沉默。

“你在这跟我说了这么多,燕齐还迟迟不到,是你拖住了他。”沈凌缓声说着,分明场面迫人,她心里却愈发平静,“你大可以就此杀了我们所有人以绝后患,为什么不动手?”

“赵玄霜,你跟了我六年,其中几分真假,我不是傻子。”

赵玄霜逃避一般以手掩面默声良久,终是弯唇一笑,让人看了便觉难过,她沉声吩咐道:“带他们走,避开燕齐。”

“大人……”庞沁试探出声。

“庞沁。”沈凌依旧未曾看她,冷声道:“护好太子和世子,这是命令。”

庞沁咬了咬牙,眼含痛楚望了赵玄霜一眼,终是拉上陈允意连带着一旁呆愣的陈淮向外走去。

待人离开后,站在原地的两人依旧动也未动,各自沉默着。

从前她们在一处,各自处理公务也好,看书习字也罢,即使是没人开口,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似是彼此间完全没了话,一句也不愿多说。

“他们走了,放下剑吧。”赵玄霜向前迈了一步率先开口。

沈凌怔怔将横在颈上的剑拉下,手中一时脱力,清脆的一声后,那剑直直坠在地上。

“玄霜。”沈凌茫然擡头目光投向对侧之人,满心的疑问闷在腹中,话到嘴边又没了心力去问,最终也只憋出一句话:“你还记得……空青是六月初过生辰吗?”

“只差不到十天,她就二十岁了。”

“……”赵玄霜怔了片刻,随即躲闪一样偏开目光,未曾解释一句,只道:“你若是要讨空青的债,现在便可以来讨,是我做错了事,我心甘情愿,他们不会动你。”

她像是全然不在乎生死一样,自己蹲下身捡起剑,随后塞入沈凌手中。

沈凌顺势擡起手,将剑横在了赵玄霜颈上:“你以为我不敢?”

周遭侍卫俱是一动,却被赵玄霜一个眼神止在原地。

赵玄霜轻轻一笑:“那就来,只用一剑便能替空青报仇,动手吧,阿凌。”

阿凌。

这是个对于沈凌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称呼,除去沈毅他们,很多亲近之人都是如此唤她,可在赵玄霜这里却是她们相识六年以来的头一次。

从前不熟之时,寥寥几面,赵玄霜总是一口一个沈大人。后来她救下赵玄霜两人渐渐熟络,那称呼便成了大人,即便她几次三番纠正,赵玄霜也从来都恭恭敬敬喊着,哪怕偶尔管着她念叨她,也从不曾换过一次。

而这个熟悉亲昵的称呼,于她们而言却是再生分不过。

她从没想过,这两个字有一天会从赵玄霜的口中说出,也没能想到,两人最后会站在对立的两方。

“赵玄霜,我认识过你吗?”

沈凌呢喃出声,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没有等人回话,也没再去看人,她不声不响收回了手转身将剑丢开。

“我不想再看到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