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沈凌才小憩过,正在院中回着神,便听庞沁来报——段风玉到了。
因着已跟宏元帝求过,加上段风玉如今孤苦无依,宏元帝又一直病着,便免了她去宫里面圣,是以进了城后,段风玉一行人便径直冲着沈府行来。
只是到了门前,马车中的段风玉却始终没个动静,沈凌瞥到双满的示意,吩咐着人直接将之带了下去。
门后,沈凌狐疑着看向双满,双满却依旧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还顾忌着什么。
“郑方,你先去同县主的人交代一下,这几日便让县主留在却月居,护卫都安排好。徐伯,您也先去准备饭食,县主还没用膳,多少得先吃些东西。”
她屏退其他人,只留了双满和庞沁在内,待人离开后,沈凌才上前,掀开了马车帘子。
出乎她意料,段风玉竟是被人绑着的。
绑人的那位似乎格外小心,用的是宽绸带,还在可能会勒到的地方尽数垫了白叠子,只是束缚着人行动,不曾有半点伤人之意,也没有封了人口。
沈凌登时猜到了这是谁的杰作。
她行动不便,便让双满上前给人解了绑,待人下来后,她轻声道:“被绑这么久,去活动下筋骨吧,饭食随后便好。”
段风玉却没应。
她像是还恍惚着,痴痴傻傻,人木讷了不少。
许是怕沈凌计较,一旁的双满赶忙解释道:“沈大人,我们县主自王妃走后便一直这样,除了见到世子——不,除了见到王爷时多了几句话,余下时候……您别生她气。”
“无妨。”沈凌尽量放缓和了自己的语气:“小玉,这一路赶过来舟车劳顿,先随我去吃些东西吧,公主府那边你兄长不放心,便先住在我这可好?”
段风玉迟钝动了一下,像是才从某种思绪中抽离,没有看她,只是垂下头无神望着地面,开口时已是声音嘶哑:“沈姐姐,阿兄会回来吗?”
沈凌顿了顿,“……为什么这么问?”
“以前我总觉得父王无所不能,不论去哪都会安然无恙的回来,我的父王是大周威震四方的大将军,是西南最尊贵的平南王,怎么会回不来?可……可那天,父王是被人盖着白布送回来的。”
“母妃当时问我,玉儿,你今年多大了?”
段风玉忽而扬唇笑着,声音却在嘶哑之余多了分哽咽:“我说我十六了,母妃就说,十六了好,十六就是大姑娘了。”
“之后那天晚上,母妃便挥剑自刎了,我去看的时候,满地都是血,满地都是……”
“现在阿兄也去了西南,平南王府,长公主府,就剩下我了。”
沈凌手上突然缩了一下,心里某处地方似是也被这话刺着,让她梗着难受着。
她回不上话来。
静了许久,她尝试着伸出手在人手上轻拍:“会回来的。”
“我相信他会回来。”
“嗯。”段风玉连点了几下头,压抑着将要忍不住的哭声,道:“沈姐姐你还在这,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
“不只是我,还有你。”沈凌叹了口气,道:“小玉,他送你回来也是挂怀你,他是你兄长,平南王府和长公主府除了你,还有他。”
“我知道。”段风玉低下头,凑近了像是想靠在她身上,却又顾忌着什么突然缩了回去,“我不想回来,逃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他怕我路上再跑了才捆着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出事,西南如今乱得很,战火指不定哪日就烧到我身上了,我都知道,可是沈姐姐,我……”
我只是委屈,我只是仍没有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变。
每每想起那日推开门看到的满地的血,还有躺在血泊中的人,段风玉几乎都要喘不上气来。
她多想问,问母妃你为什么走得这样决然,只留我一个人在这?
然而她心里很清楚,因为她长大了,因为母妃想父王了。
后来她在复州等了很久,委屈、埋怨、惊惧、麻木,这些东西日日灌注在她身体中,让她受尽折磨而不得解脱。
那一幕像是成了魔障一样在她心里徘徊不去,每每想到那刺目的血,她就痛得喘不上气来。
见到段风辞时,她想说你带着我好不好,可是她说不出口,满腹的话全部止在嘴边。
她其实不在乎生死,只想跟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一起。
活下来能有兄长,若是死了还能去见母妃和父王,怎样都好。
可是段风辞说让她离开。
段风玉从没有一次这样恨,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从前不听话,没有好好练功夫,也总是挤对人,更恨自己为何是个女儿身,这样的关头连一个顺理成章留在段风辞身边的理由都没有。
而她所有的委屈也都没有用,她不能去怨谁怪谁,恨来恨去只能在恨自己之外,多了一份恨图伦,恨他们无端起兵进犯,恨他们带走了她身边所有的人。
“我想杀了他们。”段风玉咬紧牙关,手上也不自觉地捏紧,“凭什么他们作恶,是我家破人亡?”
这个问题,沈凌也不知该如何答。
甚至她也没办法安抚人,没办法说什么让段风玉去讨债的话,这些事从来都说不准,纵是哪日图伦战败,段兴澜和丰安公主也已走了。
逝者已逝,生者的哀痛,又岂是一句节哀或是报仇能止住的?
她只能试探着伸出手,将段风玉攥紧了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另只手揽住人,道:“哭吧,不用压着自己。”
段风玉比她矮了几分,这个姿势恰好能全然被人揽住,是个再满不过的拥抱。
段风玉却猛然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我回来的时候就听说了谷阳道的事,我知道沈姐姐你还在病中,我……我……我没关系的,我只是需要些时间,也许、也许过两天就没事了。”
“小玉,他不在,我便是你姐姐。你也不过十六,还是个需要人的姑娘,没事的。”
段风玉眼睛蓦地闭了起来,唇角扬起笑容,泪水却一瞬间滑落,而后越来越多,她终是埋下头痛哭出声。
长风过院,炽阳于天,只是或许是哭声太过凄厉,或许是这只有她们四人的院子太过空,沈凌察觉不到半分暖意,反而平白多了份冷意在心中。
沈凌突然觉得,她也有点累。
其实也没做什么,甚至她已经清闲了近一月,该是这万都中少有的享清福的人,可她就是有些累了。
从冬月到如今,诸事纷扰、诸般别离,她原来也不是没有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段风玉哭声渐歇。
她像是没了所有的力气,又沉默了起来,连说话都不想说,沈凌叹了口气,让双满跟着庞沁一同带人去住处。
“姐姐。”
沈凌一愣,侧过头看郭衡不知是从何处冒了出来,她收拾好情绪招了招手,问:“怎么了?”
“徐伯说,徐大人家的二姑娘来了,您看见还是不见?”
自她养伤开始,也不乏有来送礼、拜访的人,只是沈凌如同往常,一概推拒在门外,什么都没有收,也不曾见过任何人。
徐远一向不与人往来,前些日子又刚遭斥责,虽说事已过去,可万都中人多是看人下菜的,谁家有个事,最是避之不及,是以也不比从前。如今看这徐二姑娘突然上门,徐伯定是拿不准便找了人来问她。
沈凌了然点头:“我去更衣,先请她进来坐会儿。”
虽不知晓来意,只是多多少少她对徐青竹还算有些印象,见上一面倒也无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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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内,徐青竹端坐在一旁,手中不停揪着帕子,面上却丝毫不显,一双眼睛专注盯着门口,身后侍女上了茶也没注意。
沈凌进来时便对上她视线,心下生疑,免了人起身行礼,道:“数月不见,徐姑娘风姿依旧。”
“修仪。”徐青竹还是站起了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修仪谬赞,修仪似乎清减不少,今日青竹贸然前来,许是扰了修仪清静,只是青竹承修仪大恩,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望修仪见谅。”
沈凌愈加困惑:“自上巳一别,我与姑娘似乎从未再见,姑娘所说大恩,我却听不懂了。”
徐青竹浅笑了一下,瞄了眼四下。
“你们先退下。”
等人尽数离开后,沈凌才又开口:“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也好教我听个明白。”
徐青竹却未急着回答,对沈凌又行了一礼,随后才道:“修仪可知我是从何处来?”
沈凌迟疑着摇头。
“今晨宫中传来旨意,说明王世子念及外祖家亲属盼望相见,只是家父是外臣,自是不好入宫,家母又身子不好,于是皇后便传了臣女去。”
皇后?
沈凌一怔。
余缃叶自元月始便不问世事,也从没再传过什么旨,如今这倒是……是因为昨日的事?
她走后陈淮又去了清宁宫,却也没什么动静传出,今日余缃叶突然召人入宫,实属怪异。
“臣女虽不知这其中有何事,却知长姐临终托付定有其思量。皇后久居清宁宫不出,如今却因此破例,更点了臣女做女史留于身侧,于徐家于臣女都是殊荣。我今日前来,一谢修仪全长姐心愿,二谢修仪予我如此荣光,三,是为谢修仪保我自由之身,不必受人挟制。”
“受人挟制?”沈凌未改面色,问道:“徐姑娘,皇后点你做女史是皇后一人之意,似乎与我并无干系,受人挟制、自由之身这种话更是没有道理,徐侍郎堂堂吏部天官,如何给不得徐姑娘自由之身反要你受人挟制?”
“修仪听得明白我在说什么。”徐青竹肯定道。
“吏部天官也是臣而非天,况且多少人盯着这位子,怎会真的好过?家父尚且如此,更何况臣女?皇后如今虽避世不出,但陛下未曾废后,皇后便一直是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谁也越不得她去。”
“徐侍郎看来不傻。”沈凌轻笑一声,又问道:“你今日来只为了这些?”
“是皇后让你跟着我?”
“不错。”
沈凌轻轻点头,虽仍旧没明白余缃叶这意思,却还是应了人:“我还需要些时候才会回去,这些日子你便先跟着赵玄霜赵女史,她自会安排好你。”
“是,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