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过这一番话,沈凌便耗尽所有精力,疲累如潮水一般再次袭上心头,冲击着她此时脆弱不堪的身躯,片刻便卸了防备。
她在旁字句斟酌着让孟丘山落笔写过,确定了无误让人送出后,自己便又睡了过去。
也许是此番伤重间带起了某些过去很久的回忆,也许是骤然身边走了一个亲近之人,她一时不知所措,竟突然做起了梦。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四周迷迷惘惘、虚虚幻幻,她飘忽不定地在梦境中来回穿梭,自己也不知是在梦什么找什么。
耳畔时而是滴落的水声啪嗒作响,时而是什么兵器坠地才有的清脆声响,只是都短暂得很,片刻便失了踪迹。
到了梦醒时分,沈凌仍有些神思恍惚,只记得那雾一样的迷障,再忆不起其他。
她似乎又睡了很久,周遭天已黑尽,只有摇曳的烛火打在屋内,昏昏黄黄的影子在帷幔上飘动,好似这死物也活着一样。
身边无声息守着个人,看她悠悠转醒也没急着出声,自始至终安生趴在床边注视着她,眼中迎着亮光晶莹闪烁,一动不动地,像是只这样看着就能满足一样。
沈凌尽力弯起唇角,冲人浅浅笑着,先开了口问:“受罚了吗?”
段风辞点点头,随即又摇头,轻声答道:“功大于过,用人在即,不罚。”
“那为什么点头?”
“他没罚,你罚了。”
“……”
“比炮烙凌迟还难受。”
再多的弹劾、再多的攻击,便是千般万般酷刑加身,也不及他看到沈凌浑身是血瘫坐在地上那一刻骤然的大喜大悲。
一如现在,再多的好也不及沈凌此刻清醒着同他讲话。
段风辞眼也不眨,满颗心都系在面前一人身上,隔着烛火隔着风声,动也不敢触也不能,只听人好好说着话便已心满意足,再不求其他。
“说起来可笑,我真怕这是一场梦,又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发现如今不过三月,绿柳堂前,正是该去跑马的时候。”
他不紧不慢说着,语调轻缓,比之从前似乎变了些,多了些微让人辨不真切的小心翼翼。
沈凌心间生涩地疼着,细密的针扎在上边,一根也拔不出,可这时候她却笨口拙舌了起来,心事满腹思绪万千,仍旧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凌。”段风辞呢喃唤着,像是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话:“疼吗?”
只是话一出口,他却又无声笑了下。
怎么会不疼,这样明显的事,他这是在问什么。
“疼。”沈凌如实答道,“哪里都疼,这个还在跳动的地方最疼,勾连着全身不得安生,只有昏睡的时候才会退去一丝半点,才会勉强放过我。”
“但也正是因为疼,我才知道自己如今还活着,才能感受到眼前不是虚幻,过去的过不去的,都真真实实存在着,全然抹不去。可即使知道这些,也还是很疼。”
不论身上伤痛还是心中苦痛,都不会因为知道它抹不去、知道它已成事实而消减半分,它只会一直存在着梗在心间,让人不得解脱。
“阿辞。”沈凌低声喊人,“我的妹妹还不到二十,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我其实早就备好了贺礼,但是再也送不出去了。”
“我方才还听到她对我说有人来了,叫我别怕。你说她是不是很傻,明明自己都要不行了,还惦记着是不是有人来救我。”
沈凌低笑一声。
“我本是很疼,可一想到她说要我别怕,说有人来救我,如今我捡回一条命,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至少她如愿了,不是么?”
“是,她如愿了。”段风辞垂下头,攥着的手悄然松开。
“那你呢,你如愿了吗?”沈凌又问。
段风辞依旧是点头又摇头,没有顺着说下去,突兀问道:“你上表给陛下,是要推我走吗?”
“不是我在推你,是你自己一直拖着自己,别再拖了,去吧。”
“……”
“我没事。”
“骗我。”段风辞道。
“没骗你,我真的没关系。”沈凌弯了弯唇角,“阿辞,宜阳县主还在复州等你,王爷和长公主也在等你,西南三十万将士、数众百姓都在等你,去吧。”
段风辞默然良久,道:“对不起。”
“我不听这个。”沈凌轻阖上眼,轻声慢语却字字清晰:“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顾中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1)。”
“曹子建当日所言,便我今日之愿。”
“不过……”沈凌睁开眼,重新望向段风辞,“死不如归,我等你凯旋。”
段风辞半是笑半是苦,念道:“把我架这么高,明明自己还难受着,还在这风轻云淡安抚我、让我下决心,说空青傻,你傻不傻?”
沈凌没有回答,一笑付之。
“陛下不会动你,你就安心留在府内养伤,万象宫有赵女史替你看着,什么都不要担心。我知道你不想清宁宫那边知道,但事情闹这么大,这些日子明王世子又常在宫中,皇后不可能听不到风声,不过你也不必多去管什么,养好自己再去见她。”
段风辞握紧了她的手。
“阿凌,我只求你好好的。”
“……好。”
段风辞在屋中守了沈凌一夜,翌日晨起,便去宫中领旨承了平南王爵位,以西南都督府长史之名,赴往西南平定图伦战乱。
出兵这日,沈凌尚在府内。
因着在床上一连躺了数日实在闷得慌,孟丘山也勉强准了沈凌每日去院中晒晒暖,不过她走不得路,每每都是被人抱着出去再回来。
此时一如往昔,她闭着眼仰躺在长椅上,听院内风起风停。
听见脚步声,她眯缝着睁开眼,问:“走了吗?”
“还没,陛下亲自去送的,估摸着再过小半个时辰才能走。”
“嗯。”沈凌眨着眼缓去灼目日光带来的不适感,视线才落到沈时祺和孟丘山身上,却蓦地顿了一下,狐疑问:“孟叔,您藏什么呢?”
孟丘山脸色僵了一瞬,旋即咳出一声:“没什么,药方。”
沈凌却不信,眼神在沈时祺和孟丘山身上来回转,看着两人如出一辙的笑容,她心里莫名有些奇怪,又问道:“药方就这么随便塞?”
“我是动不得,但不是眼瞎了看不见。孟叔,小祺,你们这是要瞒什么?”
孟丘山写药方向来不随身带着,都是随写随用,扯这谎真是拿她当傻子。若是她所看不错,那似乎是封信一样的东西,只是不知这两人到底是在藏什么。
孟丘山面上一息变了几次。
沈时祺干笑着,硬着头皮解释道:“真没什么,阿姐,你看错了,就是药方,我们……怎么可能有事瞒你呢?”
“拿过来。”
“阿姐——”
“拿过来。”
沈时祺泄了口气。
孟丘山摊着手,无奈道:“我就说你这小子收好就是,还非要推给我,瞧瞧,跟我攀扯了一路,最后还不是让你姐看到了。”
“还不是孟叔您手脚慢,您若早收起来,不就没这么多事了。”沈时祺幽怨回口。
孟丘山冷哼一声,走上前将藏在怀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沈凌接过信封,只见上边飘洒几个大字——沈凌亲启。
这是段风辞的字迹。
沈凌不禁皱了眉:“这是?”
沈时祺闷了半晌,最后还是没敢开口回答,单手推着孟丘山,支支吾吾道:“孟叔,您拿的您来说。”
孟丘山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转而对着沈凌直言不讳道:“字迹你认得出,他写给你的。”
“为什么不亲手给我?”
“这……”
沈凌直觉不对,想起方才这两人藏信的举动,她问道:“这是什么信?”
孟丘山低叹一声,答道:“遗书。”
“你既然看到了,那我们也不瞒你了。”孟丘山长松了一口气,“老头子我认识他这么些年,见过很多次他带兵出去,虽说都是在西南一带没什么大动乱,却也不是没有危险。从前他总说区区乱匪不足为惧,说用不着这东西,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写遗书。他说,若是他回不来,就让我们交给你。”
沈凌抓着信默声不语。
“丫头,咱们自然希望这信永远不会被打开,只是这行军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这东西你既然看到了,就好好收着,好歹,好歹——”
“好歹什么?谁要什么好歹?”沈凌哑声问。
“小祺,带我出去。”
“阿姐?”沈时祺一怔,听懂了沈凌的意思,忙不叠劝道:“你这伤还没好路都不能走,如何能出去啊?再者,你现在去也不一定能赶上,说不定他们已经走了,若是白跑一趟,不是自己折腾自己么?”
“所以我才让你带我去。”沈凌目光沉沉盯着人,道:“我有话要跟他说。”
沈时祺犹豫着不敢应,呆立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求助地看向孟丘山。
孟丘山又叹了一声,道:“马车应该还在外边,带她去吧。”
沈时祺左看右看,终是无奈应下。
这厢,段风辞才上马,他回过头望了一眼城内,又对着上方“明德门”三个大字看了许久,被人提醒着才回过神来,扬声道:“出发。”
只是才行没多远,他恍惚间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段风辞一顿,拉着马绳转身,便见沈时祺坐在马车前边。
看他回头,沈时祺不知因何,似是尴尬似是含着歉意冲他笑了一下。
接着,沈时祺伸出手,将一人向外抱了些许,最后放在马车之侧坐着。
分明说好不让来送,怎么还是来了。
遥遥相顾,他心下一软,驱马朝回跑近了些,停在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不是说好乖乖留在府里吗?”
沈凌却没答他,只手拿出方才带在身上的信,将之直接对折撕了两次,她一字一句道:“这个,我不要。”
“有什么话,等你回来亲自跟我说。”
段风辞无奈一笑。
世事无常生死难料,他从前总觉得没什么做不到的,如今几番变故,他却有些怕了,怕自己来不及跟沈凌告别。
可是沈凌说,要他回来。
“……好。”
段风辞拉紧了手中缰绳,如同承诺一样,道:“待平定图伦,我即刻便回,不会让你等太久。”
此身不由己,但纵有万般难,他也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