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心下凝神,擡手摸了摸肩侧,安静看着燕齐上前。
燕齐将那弓拿起,神情随意,只轻手掂了掂便搭箭上弓。他只眼瞄了片刻,随即猝然松了手,风声长鸣间,一箭贯靶心。
众人不由得低呼一声。
燕齐却不理,状似无闻,又擡手搭上两支箭,齐齐发出,依旧是正中靶心。
沈凌不由得心下微沉,这样的夜色又双箭一起,还能稳稳中靶心,当真是好箭术。
燕齐下去后,一旁守好的禁卫听命上前,拉弓搭箭,明明是飘雪冬夜,他额上却不禁渗出了汗来。
禁卫心下一横松了手,一箭飞出,只是还是偏离了靶心。
一人又一人上场,不是偏了靶心就是根本靶都不中,竟没几人能再中一次靶心,少有的那几个也只能中一次,比之燕齐的箭却还是偏着许多,三个靶心的箭便孤零零扎在那始终未动。
“看样子本局是小王要胜了啊!”燕齐笑道。
正值此时,空青刚刚完了跑马场的事才回来,沈凌擡手将狐裘解下,按住欲要开口的万宁,又跟沈毅江舒兰对过视线,这才出声道:“还未分出胜负,王子此话说早了些。”
“哦?”燕齐转而打量她,上下扫了一圈才道:“这位是?”
沈凌缓步上前,一边搭弓一边答道:“修仪沈凌,愿尽力一试。”
“原来这位就是传闻中大周新上任的女官。”燕齐怀中抱着栩栩,眼神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轻笑道:“大人看着细胳膊细腿的,可别拿不稳弓还伤了自己,不然,这么个美人,真是叫人心疼啊。”
“不劳王子费心。”
沈凌不理会他,一手拉开弓,搭上一支箭,瞄准了靶心,顷刻便松了手。
那箭直直飞出,穿过茫茫夜色与雪色,竟刺穿了燕齐的箭,稳稳扎在靶心。
沈凌手上不停,又两箭一同搭在弓上,她眉间轻蹙再次射出,两箭一正如第一箭,双双正贯靶心。
三个靶心依旧只有三根箭,却都换了一遍。
众人又是一惊,私语声立时漫开。
沈凌对此却并不多惊讶,她放下手中的弓,抱手作揖,稳声道:“燕齐王子,承让。”
燕齐方才还灿烂的脸色眼下变得十分精彩,他一手用力,怀中的栩栩实在忍不住低呼出了声。
那呼声似乎让燕齐找回了理智,他维持着微笑,赞道:“大人好箭法。”
“大人叫沈凌?”燕齐扫了眼一旁的沈毅,意有所指道:“沈家还真是厉害啊。”
“此局,王子觉得又该怎么判?”沈凌不答反问。
燕齐心下微恼,只是他能中靶心,却做不到将人箭击穿后再中靶心,是以他也再没办法,只能咬牙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大人赢。”
沈凌轻笑:“多谢。”
沈凌才回到阶上,便见空青已然不见,倒是去外边找人的赵玄霜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抱着她的狐裘候在那。
赵玄霜面色有些寒,见她回来就赶紧将衣服又围上,低声责道:“这怎么你上了?不是说好不乱动吗?这么冷的天,你肩上——”
“玄霜。”沈凌眼神紧盯赵玄霜,轻轻摇了摇头,“空青呢?”
赵玄霜心下不悦,却还是止了话,咬了咬唇才答道:“她去找暖身的药了。”
这厢,陈淮终于露了喜色,忍不住抵唇轻笑两声,“这最后一局是武,便是武功,一人守擂,最终站着的人胜。”
“你不是……”万宁趁着他介绍规则,一路挤到沈凌身边,给人递了杯热的果茶,话却没说全,她低叹一声,“阿凌,谢谢你。”
她知道沈凌是为了谁。
“无事,早就没事了。”沈凌再次摇了摇头,强扯出个笑容低声安抚人。
这边台下已然开打,燕齐挥了挥手,那日坐在他车前那少年便站了出来,几步翻身入场。只是这是比试,始终没见那日的刀。
只几招,那台上原来站着之人便被打了下去,那少年一脸阴郁望着台下,并未出声,像是淬了毒的寒刀一样。
沈凌还未多想,便见一熟悉身影跳到了场中。
“他怎么上了?”沈凌狐疑道。
“赶趟。”赵玄霜还气着,缓了缓后还是乖乖回道:“本来安排的是十六卫其他人,但是……某人可能是生气了。”
沈凌一愣,生气?
场上,段风辞面色虽不如那少年阴郁,只是看着总也让人觉得不大高兴,好似带着怒气。
“请赐教。”
段风辞只说了一句,随即便动了手。一招一式,比和沈凌缠斗那时还快了些。
那少年本还冷静着,但招招式式被人逐一拆解,他不禁有些怒,只是想再出力却始终找不到破绽,最终被人一连十几掌拍飞了出去。
段风辞不见笑意,抱拳于胸前,不紧不慢出声:“承让。”
他不再多话,转身便上了殿前台阶,没有接过双全递来的衣服,却偏头看了眼沈凌。
对上他视线,沈凌又是一顿。
这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陈淮此时笑得开心,人都比之前精神不少,待人回到席间,他站起身,举起酒杯笑意盈盈道:“如此,大周三胜一平,回兰一胜一平,本场比试便是大周胜了。”
宏元帝轻咳两声,像是遗憾一样:“看来朕的万宁,并无当王后的福分,王子还是将礼收回吧。”
“是。”燕齐勉强应道。
他目光扫过沈凌,又扫过段风辞,最终坐回席位上不再出声。
“比也比了,宴会便可开始了。”宏元帝举杯,“今日与诸卿齐聚,是朕之幸,亦是大周之幸。”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开了席,沈凌便悄摸溜出麟德殿。
这雪天阴沉又寒冷,她肩侧养好的伤又隐隐痛了起来,方才两次拉弓,更加重了那疼痛。
空青早就候在了外面,瞧着人出来就拿着药过来,一看之下,沈凌面色果然已经白了不少,她着急又有些无奈道:“小姐,您怎么自己上了啊?”
沈凌还未说话,那厢某人已经大步流星走到她眼前。
段风辞面色阴沉,眼中还盈着怒火,眸光都比往常暗了许多,深邃不见底。
认识这么久,她好像还从未看到过段风辞这种将怒不怒的表情。
段风辞抽过空青手中的药,拽着沈凌一路朝外走,明明气急了,却还注意着不走得太快,手中也没真用力,像是怕抓疼了她。
他带着人径直到了太液池边,又寻了个能挡住雪的地方,这才回身望着沈凌,只是却始终闷声不说话。
他先喂沈凌吃了一粒药,随后,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
沈凌哑口未回,听这人又开了口。
“沈凌,你身子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那两箭是很漂亮,这么暗的环境,我都未必做得到。可是沈凌,这么冷的天,你肩上的伤是不会疼了吗?我知道你一千一万个不愿意输,也不能输,但,但……”
段风辞气急了,舍不得真的凶人,却又心里憋火憋得难受,想要发泄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刚回去就看到你连狐裘都没穿,就穿着这么薄一套衣服在那拉弓是什么感受?孟老头天天去你那,天天变着法子改药方给你调理身子,你——”他猛地凑近,几乎是个要亲在沈凌唇角的姿势,却又克制自己停下来,压抑着声音道:“我就是太惯着你了,才叫你这么不珍视自己的身子,下次,若有下次,若有下次我就……”
他气愤得很,却实在不知道该拿沈凌如何是好,甚至威胁人也没个法子,一点威力都没有。
知道了段风辞生气的原因,沈凌眼神微动,静了片刻。
漫天风雪中,她擡起右手揪着段风辞的衣服将人往下拉,随后凑上前自己吻了上去。
段风辞没想到她这一出,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随即,他赶忙只手撑在沈凌身后,勉强稳住身子。他像是傻了一样呆滞在原地,一丝也不敢动,只呆呆眨了两下眼。
看着沈凌身后的寒石,还有缓缓飘落的雪花,他迟钝地想,这会不会很冷?
段风辞下意识勾了手,托着沈凌将手垫在她身后,与那寒石隔开。
沈凌松开手,拉开一段距离无声望着段风辞。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个人了。
从那日的花簪到如今,其实并未过去多久,但这个时时缠着自己说些不正经的话的人,却已经在打开她心门后又朝里走了很长一段路。
那路走的悄无声息,以至于沈凌到如今才发现,她似乎比她认为的更喜欢这个人。
这个生气了也不敢发火,只虚张声势吓唬人,平日里嘴上不正经,却一千一万个怕轻慢自己的人,甚至到了现在还在想她会不会被石头冰到的人,这个自由又热烈的人。
风雪在飘,段风辞终于回了神,哑声问道:“为什么亲我?”
“男、男女授受不亲,你,你这样——”
沈凌不禁紧了紧垂下的手,她目光略过段风辞,静静看向远处的弦月,缓声打断他,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段风辞一怔,随后低低笑出了声,愉悦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一样,遮也遮不住。
“不知道。”他无措道。
“就是……时时刻刻总想到你,看到你自己坐着想陪你,看你病了想照顾你,看你冷着脸想逗你开心。想看你好起来,想看你笑,想看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眼神躲闪开,唇角微弯,声音有些低,却足以让人听得清楚。
“或许就是,天大地大,可湖光清月间,唯有一个你。”
“段风辞,”沈凌轻声唤道,“你该知道,你的喜欢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结果。”
“女官二十五便可离宫,但我不会离开官场,也不愿为了谁在沈姓前冠上其他的姓氏,你所求的,我给不了。”
她终于逼了自己一把,将两人的关系点破,不再是段风辞不正经又带着真情实意的调侃,而是真真正正的彻底说明白。
女官嫁了人便不再是女官,以她的品阶也不能再留在朝堂。她仔仔细细想过,她给不了段风辞未来,即使真的喜欢,也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只会误了两人。
出乎她所料,段风辞却轻笑,“我知道。”
“阿凌啊。”他勾起沈凌耳边一缕发,叹道:“我求的不是结果,是你啊。”
“旁人的感情最终不过都是归于成婚、生子、白头,可也没有人说这是必须要遵循的步骤。”段风辞矮下身子,疲累一样,将头枕在了沈凌肩侧,“说心里话,我想娶你,没有人不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因为我而失去什么。”
“南御史嫁给奉怀太子后,多数人对她的称呼就变成了太子妃,而不是傅大人,甚至陛下特赦保其官位也是看在奉怀太子和傅家的面子上。即使两人情深一生,即使南御史仍然在朝为官,可她在别人眼中,依然成了太子的附庸。我不希望哪一日你和她一样,不再是沈大人,而只是某某夫人,那对你太不公平了。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有想要保护的人,我知道的。”
话到此处,不知为何,沈凌竟然觉得这人有些落寞。
“所以我想要的,也只是你而已。无关名分,无关结果。纵使这一辈子,你都只是沈大人,我都只是段世子,只要彼此陪伴着走到白头,那那些虚无的名分,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凌有些愣,无名无分吗?
或许到了百年之后,史书上都不会有一丝一毫他们相交的痕迹,他却也不在乎吗?
沈凌闭了闭眼,“你做得了主吗?”
平南王世子,平南王唯一的儿子,如何做主自己的一辈子?
便是平南王和丰安公主,也决计不会任凭他这般胡闹。
“虽然随口的承诺很不负责,但我还是想说,做得了,我命我心皆随我,信吗?”
只要你相信,我就一定做得到。
段风辞目不转睛盯着人。
沈凌弯起唇角,本不想被段风辞听到,只是她却没有忍住,一笑嘴角就再也落不下来。
她退无可退了。
段风辞听到她这笑声后擡起头,一眨不眨盯着她。
沈凌从没有在他面前这样笑过,或者说,不只是他。
“阿凌,多笑一笑,这样多好。”
沈凌擡眸对上他视线,“亲你是因为,你说要我回头看你,我现在就在看你了。”
段风辞呆住,随后,嘴角的笑容像是已经压不住了,他却还强自压着绷住嘴角,努力半晌,最后用个看起来有些滑稽的神情道:“你别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不会生气了,这招没用。”
说是没用,人看着倒是已经快飘上天了。
“下次不会了。”沈凌眉眼微弯,“下次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阿辞。”
段风辞的笑容终于压抑不住,他闷头笑起来,嘴都合不拢了,开心得有些无措,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是不是接受我了?”
“是。”
段风辞忙活一晚上,白生一场气,又找人发泄着打了一场,最终却收获了这么一个“是”,他几乎要被这天降馅饼砸晕过去。
他凑近了,少见的结巴起来,手也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似乎哪都不对:“阿凌,我、我能亲你吗?”
他眸光闪亮,淬了星又夹着雪,迎着夜光,只一眼便动人心魄。
沈凌对上他眼神,沉在这清亮的眸光中,轻声答道:“只要你想,便不用问。”
太液池边漫天飘雪,连风都细微。
段风辞眨了眨眼,紧了呼吸低头吻上。
微凉的唇瓣像是这冰冷的天,可柔软得很,叫人忍不住留恋。
许久后,沈凌推了推段风辞肩头,有些气恼道:“亲就亲,你咬我做什么?”
这样生动的语气,段风辞从前连想都不敢想,沈凌整个人都像是活了起来。
段风辞低声笑着,很是乐意接受这样的改变,他看着地上落了一层的霜白,伸手抱住人,腻歪道:“第一次,以后我注意。”
瑞雪兆丰年,定是个好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