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雍帝拔高院试数算难度,更像是冲动之下,维护臣子的赌气之举。
或有深意。
可,只有身在其中,利益相关,才能感同身受。
沈晏的立场只是考生,不是忠臣,故而无法认同这种粗暴的变革方式。
袁简辛怀才不遇,或许有不堪为一府学政的想法,但心中不甘、憋屈、愤懑难消。
辞官前借院试考题发挥,以考生为棋子,出手肆意毫无顾忌。
在他的立场、为他的利益,这是文臣手段。
与自己前世,为自己的目的,以武力强势镇压魔族,似乎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回,他沈晏,入局变成答题的人罢了。
这一对君臣所为,沈晏不好评价。
从窗下起身,坐到矮几后,提壶倒满两个小茶盏,才抬头问:“师父辞官,一箭几雕啊?”
袁简辛也重新坐回几案后,灌一口茶,得意道:
“哈哈哈不多不多!老夫见机行事,深谙顺势而为之道,如今算来,不过三雕尔!”
“大雕在雍京,小雕是我吧,顺势雕,是那些取巧的?”
“你是自己撞上来的,可不怪老夫!”
叹息愤慨:“取巧风气源于州学,后渐渐蔓延至全府,老夫换过三回州学主事,勉强刹住歪风,可邪气仍在,那些学子冥顽不灵私下琢磨,引得同窗效仿!”
“州学? !”九河县的好苗子,似乎都被高大人送去州学!
“老夫让你师公在新作上,刊印你那首词,再放出乡试秘诀消息,州学与各大书院学子争相购买。”
老头解惑:“常人看看便罢,取巧者入瘴执迷不悟,自然冒头浮出水面,我去年上山前,便给方道古递了消息,算他有心,己将这些人逐出州学与书院了。”
“...好。”挺好,不用告知高大人了。
……
秋去秋又来,冬去春再临。
转眼,嘉元卅三年春天。
山涧汇聚的潭水边,少年郎立于岩石之上,轻挥手中三尺实心黄竹。
剑气立出,劈碎水中倒影。
沈晏叹息,他终究,还是不受控地,长成前世身量。
按照他老六爷爷的说法,就跟那菜秧子浇了肥似的,个头噌噌噌往上长。
“臭小子哪去了,回来!...老夫就打个盹的功夫!.....”大声呼喊,接着小声嘀嘀咕咕。
岩上人闻之,一步跨下,自东侧门入书院、进小院。
袁简辛靠在竹摇椅上摇啊摇,见人来,一脸牙酸样:“你就不能不学你爹?”
“师父不爱看,徒儿却爱学!”好玩。
无意模仿只叫有心之人觉出刻意,有意去学却令人人皆道此子乖张。
外在越发相像,气质九分不同。
余下的那一分内敛,是他爹经年累月、精心教养下形成的,任谁打磨,也去除不了、打磨不尽的底色。
如一层轻雾,萦绕周身。
袁简辛可惜于此,许方鹤可惜的却是。
——桃花眼,多情目,白长在父子二人脸上。
许方鹤断言:晏清兄不开情窍。
张世承叹息:沈兄心无旁骛,我不如也!
袁简辛疑问:你跟你爹,可是少长哪根筋?
不过,父子俩一样的眼型,却形似神不似。
长在沈知梧脸上,那双眼便常年半阖,显得狭长,添了三分清冷从容。
长在沈晏脸上却不同,许是受他一身反骨影响,反倒更增七分野性不逊。
偏生这小子偶尔爱学他爹,性子半掩半露,装模作样逗人玩。
那场面若真要形容,堪比——
张飞扮作貂蝉戏吕布,孔明抡锤太师击鼓。
离谱又诡异地和谐,看得人牙酸不己。
袁简辛就受不了。
“文章写完,你叫醒老夫就是,溜出去玩那一会儿,身上就舒坦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旁边桌案上,沈晏写的文章。
“师父睡了半个时辰,如何是一会儿?”沈晏坐下,竹棍随手插在背后腰带。
半个时辰?老头尴尬咳一声:“咳咳,玩累了吧,歇歇,老夫看看你这篇文章!”
“哦。”
沈晏从怀里掏出小镇纸。
左手画老头,右手盘镇纸。
少顷,老头点头:“不错,这道时论表面看,问的是水利,实则出题依据的,乃是隔壁荆江府水患,你知晓?”
“藏书阁民生相关的书籍都有收录。”之前想找有关千年前的记载,他就把三层楼的书都记下了。
也是那时,才解了曾有的疑惑。
袁简辛欣慰:“是,荆江府水患距今年代虽远,却是大雍建国来,惩处官员最多、力度最狠的一次。”
确实狠,大军压阵包围荆江府,知府、两州知州凌迟,九族诛尽。
各自手下班底,凡参与获利者皆满门抄斩,知情不报者抄家流放。
雍帝明旨,用这些人的血,生祭数万无辜百姓的亡魂。
荆江府官员十不存一。
老头继续道:“水患危害,天灾不及人祸十分之一,荆江府贪墨朝廷下拨修筑水利的银两,才是连年水患频发根源。”
“连年水患,为何首到嘉元十七年,朝廷才察觉贪墨之事?”沈晏疑惑。
书籍虽有收录,却没记载太多细节。
袁简辛叹气:“说来话长......”
“平江自西往东,穿行数府,荆江府、顺江府处于中下游,建国之初,水患颇多,而荆江府这一段,地势尤为复杂险要,水流湍急迅猛,河道却弯曲,称为荆江,历来汛期宣泄不畅,极易溃堤。”
“朝廷拨银修筑水利,数年下来,两府水患缓解,偶发小涝灾,波及范围也不大,房屋良田被毁,死伤却少。”
“首到陛下登基后,嘉元十二年,荆江府罕见地连日大雨不停,江水冲垮先前修筑的堤坝,洪水滔天,死伤无数......”
府衙、州衙地势高,离江远,不惧洪水。
自此,朝廷不停拨银子,荆江府开始连年发大水。
“陛下渐渐心有怀疑,奈何雍京有眼线,钦差人选一定,他们便知晓,以家人威胁或以利相诱,钦差回去都奏说没有异常......”
沈晏插话问:“堤坝里面有问题?”
“嗯,最里面是空的。”
只要水患不停,朝廷就会连年拨银。
“陛下不信邪,嘉元十七年,再次派钦差去赈灾,这回随意挑的两名钦差,大张旗鼓在明面上,私下里派的却是,如今的督查司主事,终于在冲毁的堤坝处发现端倪。”
沈晏搁下笔,背上刺挠,他边抓边凝眉问:
“凭这点还不足以定罪,那位主事找到了账本?”
袁简辛摇头骄傲:“那倒没有,哈哈,倒是被钦差给找到了!”
“哎?”这回钦差这么强?
老头抚须笑道:“确实是钦差找到,可惜消息走漏,钦差、督查司主事交接账本时遇刺,逃命之时断了联络,历经波折,最后账本无损,由主事送到雍京,陛下立刻调军包围荆江府,拿下所有犯官!”
“钦差死了?”
袁简辛唏嘘:“没死,命大着呢,好运气被人救下!...臭小子,你又画老夫——? !”
白纸上,一老头长须拖地,脚踩双龟,手持双锤。
“嘿嘿,师父,你看,这样多威风啊!”
老头不气,气也没用,不如学会自己掐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