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微站在医生办公室里,手指紧紧攥着病历本的边缘。x光片被夹在灯箱上,惨白的光线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病变照得无所遁形,方稷的膝关节软骨几乎磨损殆尽,胫骨平台边缘参差不齐,像被虫蛀过的木头。
"这种情况,至少忍痛两年以上了。"医生敲了敲片子,"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工作,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冯知微的喉咙发紧。
她突然想起去年腊月,本溪试验田的大雪没过了膝盖。方稷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说是要"再核对一遍数据"。现在她才明白,他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拄着树枝,在雪地里艰难挪动的样子。
"以后必须远离湿冷环境。"医生斩钉截铁地说,"最好是去南方疗养,三亚就不错。你们三亚不就有育种基地吗?"
回到病房,冯知微还没开口,铁柱已经抢着说:"老师,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您就在北京实验室指导工作,如果一定要下到田里,就只能去三亚育种基地!"
方稷正在批改论文的手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圆点。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突然问:"本溪的老崔他们,能去三亚种地吗?"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当然可以躲去暖和的地方。"方稷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但那些在盐碱地里刨食吃的乡亲们,他们能躲到哪去?"
冯知微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张婶儿生满冻疮的手,想起老崔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背影,想起村里那些趴在炕上熬冬的老人家。
"老师!您还记得郑老蔫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吓人,"那年他肺痨咳血,您硬是把他从试验田撵去三亚养病,说冬星小麦缺了谁都能继续,人没了就真没了!还是我爹跟着去的三亚,您都忘了吗?"
病房里瞬间安静得可怕。方稷张了张嘴,却被铁柱抢过话头。
"现在轮到您了,怎么您的命就突然不值钱了?"铁柱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病床上,"您常跟我们说,中国不需要个人英雄主义,要的是传承的接棒人!"他猛地拽过冯知微,"知微、林向荣、苏丹现在都能独当一面了!林向荣的抗病育种论文都登上《中国科学》了!苏丹的盐碱改良法被农业部重点推广!我们就是您要的接棒人啊!"
方稷的手指无意识地喉结上下滚动。铁柱扑通一声跪在病床前,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老师消瘦的手腕:"您总不放心我们单独挑大梁,可您想想,要是没有郑老蔫去养病,哪有后来的他去云南踩回来的野生小麦?"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哭腔,"老师,您得给我们机会成长啊......不是你总开玩笑说,走到最后的人,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吗?"
冯知微悄悄背过身去抹眼泪。她看见阳光透过铁柱指缝间的老茧,在雪白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是和老师手上如出一辙的,常年做实验留下的痕迹。
"东北的盐碱地我们能跑,河南的旱情我们能扛,甘肃的风沙我们也能顶。"铁柱把额头抵在老师手背上,"但您得在,得在实验室里等着我们回来汇报,得在电话那头给我们支招,得在......"他的声音哽住了,"得在我们撑不住的时候,有一个背后的擎天一柱,我们才能不怕的往前闯啊......"
方稷他想起,自己也是这样担心郑怀山,求他一定要保重身体。历史的轮回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温暖。
"臭小子......"他揉了揉铁柱扎手的板寸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都会拿我的话堵我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疲惫都吐出来。
"好,等这腿能下地了,我就去三亚。"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不过你们得答应我......"
"您放心!"铁柱高兴得差点把病房的暖水瓶打翻,被护士瞪了一眼后,挠着头嘿嘿直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嘛!"
几个男生立刻排好了陪护值班表,铁柱负责白天陪护,孙兴华值夜班,苏丹则负责跑腿买药、送饭。
冯知微每天变着花样煲汤,实验室的小厨房里总是飘着当归鸡汤、红枣枸杞排骨汤的香气。
"老师,您尝尝这个。"冯知微小心翼翼地揭开保温桶,"按中医给的方子炖的,对骨头好。"
方稷接过碗,热气氤氲中,他看见冯知微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一暖:"你们别太累,我这把老骨头没那么金贵。"
铁柱正蹲在床边削苹果,闻言抬头:"那可不行!您可是咱们的镇所之宝,必须得供起来!"他削苹果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果皮断了好几次,最后递到方稷手里的苹果坑坑洼洼,活像被啃过一样。
方稷笑着接过,咬了一口:"嗯,甜。"
周部长来探望那天,病房里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方稷啊,"周部长坐在床边,拍了拍方稷的肩膀,"这次可把大家吓坏了。"
方稷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太固执了。"
周部长摇摇头:"你的心思我明白。但你要知道,中国农业的未来,不能只靠一个人硬扛。"他顿了顿,"我和上面商量过了,以后你就在三亚基地,专心搞育种,别再东奔西跑了。"
方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
周部长笑了:"这才对嘛!三亚气候好,适合养腿。再说了,"他朝门外努努嘴,"你这些小徒弟们,可都指望着你长命百岁呢。"
门外,铁柱正扒着门缝偷看,被周部长抓了个正着也不害臊,反而咧嘴一笑:"部长,您放心!我们一定把老师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接下来的日子,病房成了临时办公室。方稷虽然腿不能动,但脑子一刻也没闲着。铁柱每天都会把试验数据念给他听,冯知微则负责记录他的修改意见。
"老师,这是本溪最新的土壤数据。"铁柱翻开笔记本,"ph值降到8.1了!"
方稷眼睛一亮:"好!太好了明年试验田可以试种丹江二号了。"
苏丹端着刚熬好的中药进来,苦得直皱眉:"老师,该喝药了。"
方稷接过碗,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铁柱看得直咧嘴:"您这喝药的本事,比我强多了。"
冯知微笑着递过一颗蜜枣:"给,去去苦味。"
阳光透过窗帘,在病床上洒下温暖的光斑。方稷看着围在身边的弟子们,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出院那天,铁柱特意借了辆轮椅,非要推着方稷走。
"我又不是不能走!"方稷抗议。
"医生说了,三个月内不能负重!"铁柱理直气壮,"您要是不坐,我就把您扛出去!"
最后方稷只好妥协,被铁柱小心翼翼地推上前往机场的车。冯知微拎着行李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一顶草帽:"三亚太阳大,您得戴着。"
飞机起飞时,方稷透过舷窗望着渐渐远去的北京城。
铁柱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老师,我和我爹说了你腿的事情,他也正好想我,他早早的就去三亚等着了,等到了我爹给您针灸,贴他自己熬的膏药,他说肯定给你调的好好的!"
方稷笑了,眼角泛起细密的皱纹:"太辛苦张地马了,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这次去了正好聚聚。"
铁柱点点头:"是啊,上次郑老师不是还说想我爹做的饭,酱的咸菜吗,我爹可带了不少去,还特意带了雪里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