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只当他年纪小,头一回结婚,害羞,也没人多嘴多舌地去招惹他。
这年头,乡下人结婚没那么多弯弯绕,也没人堵门闹洞房。
眼瞅着日头不早了,茅世寇迈步进了堂屋,朝尤大福两口子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尤大福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多说,转身进里屋,拍了拍尤婷婷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出来了。
没闹哄哄的场面。
院子里,早就摆好了陪嫁的物件,都用红绸子绑着,喜气洋洋。
吉时已到,震天的鞭炮声中,尤大福大手一挥,喊了声“起轿”,几个壮实的后生就抬起嫁妆,稳稳地往外走。
尤婷婷裹着件大红色的棉袄,低眉顺眼地跟在茅世寇身后,一步步走出了这个她住了二十年的家。
八十年代初,乡下的婚礼简单得很,没那么多花样。
尤小雪更是连看的兴致都没有。
酒席刚散,她就找了个由头,脚底抹油溜回了家。
从东洲来的客人也要走了。
尤大志开着车,把尤张、尤雁芳娘儿几个送到了镇上的车站,给他们买了票,看着他们上了车,这才掉头往回走。
晚上,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块儿吃饭。
尤小雪突然开口,一句话,把尤大志和刁桂婷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尤其是刁桂婷,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小雪,你一个姑娘家,咋能一个人跑那么远?我不放心!”
刁桂婷瞪大了眼睛,
“你可别听风就是雨,外头多乱啊,万一碰上拍花子的,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妈,您想哪儿去了!”
尤小雪被她妈这反应逗乐了,
“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让人给拐了?再说,我又不是一个人去,这不是有明川哥嘛。我先坐火车到申城,让明川哥去车站接我,这不就成了?”
刁桂婷还是不松口。
自己的闺女自己疼,她可舍不得让闺女去冒这个险。
尤小雪见她妈这边说不通,转头看向尤大志,准备打亲情牌。
“爸,您说呢?我这趟去申城,也是想先去探探路。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想考那边的大学,这回正好去看看学校,看看环境。”
她眨巴眨巴眼睛,接着说道:
“您想想,等我考上大学以后,还不是得自个儿坐火车?早晚都得有这一遭,就当提前练练胆儿了。”
“再说了,我都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窝在家里头吧?那我还不得憋屈死啊?”
尤小雪这话,算是说到了尤大志的心坎上。
他常年在外头跑,自然知道闺女说的在理。
雏鹰总有展翅高飞的那一天,做父母的,不能把孩子一辈子拴在裤腰带上。
“这事儿……你让我想想,明儿个再说。”
尤大志眉头紧锁,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他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闺女跟阎明川订了婚,这老不见面也不是个事儿。
阎明川过完年才能回来,自家闺女又忙着开学的事儿,俩孩子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尤小雪说想考申城的大学,这主意不错。
要是真考上了,以后俩孩子想见面,那还不是抬脚就到的事儿。
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也希望闺女能跟阎明川好好处,将来能有个好姻缘。
哪个当爹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幸福美满呢?这是他心里最实在的愿望。
夜幕低垂,宋家新房。
尤婷婷孤零零地坐在床边,等了许久。
身上都冻透了,手脚也开始发麻。
外头的热闹劲儿早就过去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茅世寇那两个表哥,还拉着他一个劲儿地灌酒。
“我说阿寇,这不是你人生大事的时刻嘛,少喝点儿,别喝大了,耽误了正事儿!”
大舅家的表哥一把夺过茅世寇手里的酒瓶子,笑嘻嘻地劝道。
“阿寇,听哥一句劝,赶紧回屋吧,别让弟妹等急了!”
三舅家的表哥也帮腔,连拉带拽地把他往门外推。
茅世寇脚底下拌蒜,身子一歪,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
他双手死死地抠着桌子沿,说什么也不肯走,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
“不……不回去!我……我还要喝!今儿……高兴!谁……谁也别拦着我!”
茅世寇平日里很少碰酒,这猛地灌了几杯,只觉得胃里头火烧火燎,脸上也热得发烫,脑袋更是昏昏沉沉,跟浆糊似的。
可他偏偏就喜欢这种晕乎乎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人都飘在了云彩上,那些烦心的事儿、不想提的人,都离他远远的。
这些日子,他过得太憋屈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能让他喘口气。
茅大昌在一旁看着,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这是心里头不痛快,借酒浇愁呢。
可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哪能由着他胡来?
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顺心?谁还没个磕磕绊绊的时候?
他走上前,一把拽住茅世寇的胳膊,沉声道:
“阿寇,你想喝酒,啥时候都行!可你这两位表哥大老远跑来,总得让人家歇歇脚吧!”
他顿了顿,又重重地拍了下茅世寇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阿寇,你 是个大人了,不能再由着性子来!结了婚,就得有个当丈夫的样子,家里的担子,你也得挑起来!”
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茅世寇头上,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孩子了。
他是宋家的独苗,宋家的未来,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位表哥,含糊不清地说道:
“大哥,福哥,对不住了……改天,改天我再陪你们好好喝!”
两位表哥连连摆手,在茅大昌的安排下,赶紧去洗漱休息了。
茅世寇也摇摇晃晃地去洗了把脸。
回到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大红的被褥,大红的喜字,扎得他眼睛生疼。
他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
一半清醒,一半迷醉。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小雪”,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坐在床边等他的人,不是尤小雪,而是尤婷婷。
“你……”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那个名字叫出口。尤婷婷坐在新房里,望着那盏散发着暗红光晕的花灯。烛光摇曳,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在跳着无声的舞蹈。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早些时候丫鬟们撒下的花瓣散发出来的。红色的绣球和囍字贴满了整个房间,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是她的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