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东风车队今晚发深圳。”
杜亮亮掀起的确良衬衫下,腰带上别着台索尼随身听,磁带盒上却印着烟叶含水率检测表。
远处吴天一的雅马哈125摩托车队正在村口录像厅前轰油门,车尾捆着的四喇叭录音机里放着《渴望》主题曲,却盖不住帆布下成箱“红塔山”的酸味。
李冰的上海表表蒙裂了道缝,是他上月在县供销社抢购食盐时挤的。
表针突然逆时针疯转,停在1984年——那年吴老歪承包了公社卷烟厂,用三辆皇冠轿车接来了省里的验收组。
“吴天一的录像厅今晚放《英雄本色》第三场。”
杜亮亮用红双喜烟壳叠了只纸船,船帮上用英雄钢笔描着粮站平面图:
“小马哥掀桌那段,刚好盖住卡车装货声。”
村口突然传来警笛声,吴家雇的保安穿着仿制警服,骑着幸福250摩托车在烟田巡逻。
后座捆着的铁皮箱印着“卷烟辅料”,掀开却是成沓的港台翻版录像带。
后视镜上晃着的平安符,里层塞着吴家给烟草稽查队的红包清单。
李冰踢到个健力宝易拉罐,罐底用烟油画着个箭头,指向王寡妇家新开的理发店。
旋转灯箱里缠着吴家烟厂淘汰的卷烟纸,玻璃门上“温州发廊”贴纸下,隐约露出“烟叶代收点”的毛笔字。
杜亮亮的大哥大突然响起《亚洲雄风》铃声,他对着话筒吼:
“往蛇口发的二十吨棉籽?”
眼睛却盯着吴家新装的程控电话线——那线路特意绕开了烟厂质检科。
暮色里,粮站东风卡车排气管突然喷出蓝色烟雾,和吴家烟囱的煤灰在空中绞成太极图。
驾驶室里,李冰看着杜倩递来的walkman,耳机里是混录好的装车倒计时:
“当张国荣唱到《沉默是金》第二段副歌,三号闸开。”
吴天一的雅马哈突然冲进晒谷场,后座马仔举着的摄录机闪着红灯——这是从特区倒腾来的松下m7,镜头却对准了粮站过磅员手里的烟叶含水率检测仪。
机器外壳贴着“婚庆录像”字样,取景框里朱家的东风车正碾过晒干的烟叶,车辙印拼出个巨大的“拆”字。
月光照在粮站围墙上,李冰用喷灌水管在墙面写满化肥配比公式。
暗红色水痕顺着砖缝流淌,勾勒出的分明是卷烟厂收购标准修改草案。
杜亮亮腰间的钥匙串突然断开,五角星钥匙扣滚进排水沟——那星芒指向的位置,正是吴家埋在烟田里的账本铁盒。
凌晨三点,粮站卡车在《渴望》片尾曲里驶向国道。
驾驶室顶绑着的红绸布在风中翻卷,露出内层缝着的下坪村烟叶样品袋。
收录音机突然跳频,传出吴老歪在电话里的咆哮:
“港商要的云南口味?
把下坪村的烟梗掺进五家台货包!”
李冰的上海表终于停走,表盘上浮起层卷烟纸般的白霜。
表链扣上刻着的“1978”,在1990年的月光下泛着吴家烟厂排污渠的油光。
一切结束,李冰刚回家,就被姐姐李雪给按住。
李冰也是纳了闷,这平时对自己凶巴巴的二姐,怎么今天和往日里有些不同。
李雪可是不管这些,一把拉住李冰。
看着小时候要比自己小上不少的李冰竟然要比自己高了许多,不过也顾不上这些。
老爹给的任务可不能耽搁了。
“臭小子,站好了!”
李冰见状,也没有办法,只能依着二姐的声音,站好身子。
见李冰听话,李雪这才换了表情。
不过心中腹诽:
“臭小子,竟然在我前头先结婚了!”
堂屋的老吊扇吱呀转着,李雪踮脚把皮尺绕过弟弟肩头,手指沾着的粉笔灰蹭到李冰鼻尖。
缝纫机台面上铺着块暗红涤纶布,是镇上供销社新到的结婚专用料。
“站直了!”
李雪故意板着脸,手指轻轻戳他后腰突出的骨头。
皮尺滑过少年单薄的脊背,她突然想起十年前给弟弟改旧校服时量的尺寸——那年量的肩宽比现在足足短了三指,领口还打着补丁。
樟木箱里飘出陈年樟脑混着茉莉香片的气味,李冰瞥见箱底压着半卷红绸,正是村口王裁缝嫁女儿时用的那种。
他刚要开口,二姐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大白兔奶糖:
“含住了,肩膀才能平。”
缝纫机踏板发出熟悉的吱嘎声,李雪踩着节奏把布料往针脚下送。
李冰后颈忽然触到温热的搪瓷缸沿,转头看见二姐单手举着凉好的大麦茶,杯底沉着两粒去年腌的糖桂花。
她量裤长时蹲下的模样,跟小时候蹲在晒谷场给他补裤腿时一模一样。
“这布料扎人。”
李冰缩了缩脖子,涤纶布在夏夜里闷出汗津津的潮气。李雪从鬓角拔下根发夹,顺手别住他总也捋不平的衣领:
“新衣裳都这样,多洗两水就软和了。”
发夹上的塑料水钻映着灯泡,晃出细碎的光斑。
窗台上晾着的茉莉突然抖落几星白瓣,落在缝纫机头的铁质商标牌上。
李雪量到袖长时顿了顿,指尖在弟弟手腕处的旧疤上轻轻摩挲——那是去年抢收烟叶时镰刀划的。
她转身从五斗橱最上层摸出块新手表,用红绸布裹着塞进新衣口袋,表带特意调松了两格。
村东头传来隐约的唢呐声,李雪借着量腰围的动作哼起半句《百鸟朝凤》。
弟弟的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像极了父亲当年在晒谷场扬麦时鼓动的旧麻袋。
李雪踮脚时发梢扫过李冰的下巴,痒得他缩脖子笑。
二姐顺手用木尺轻敲他肩膀:
“属泥鳅的?
站不稳怎么做衣裳。”
她食指绕着皮尺转圈,金属尺尾在弟弟眼前晃成银弧,恍惚还是小时候拿狗尾巴草逗他的模样。
窗台上的老式收音机沙沙响着《茉莉花》,李冰的汗顺着后颈往下滑,李雪扯过蒲扇给他扇风,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撞着缝纫机铁架。
量到腰围时,弟弟故意鼓气把肚子挺得滚圆,被她用划粉在肚皮上画了道歪扭的线:
“再闹就把你缝进布料里当新郎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