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坐落在省城西北角的大专院校实在有些偏僻,他们转了两次公交,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
“这学校比二姐的师范大学小多了。”李艺清望着校园里仅有的两栋教学楼说道。
红砖砌成的校舍显得有些陈旧,操场上的篮球架油漆剥落,这会儿男同志们正在打着篮球。
陆卫民点点头:“那是肯定的,毕竟是所大专院校,不过...”他顿了顿,想起前世这所学校后来扩建的模样,“再过些年,等它升本科以后,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后边的话陆卫民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念着。
他们夫妻俩正说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学生抱着书本从他们身边经过。
“同学,能帮个忙吗?”陆卫民上前礼貌地问道,“我们找会计专业的张淑慧,能不能帮忙带个话?”
女学生推了推眼镜,热情地点头:“没问题,她住哪栋宿舍?”
“3号楼206室,麻烦告诉她,是武山县来的老同学来找她。”陆卫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给女学生,“一点小心意,谢谢同学你的帮忙。”
女学生接过水果糖,笑着摆摆手跑去帮忙叫人了。
不到二十分钟,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林荫道尽头快步走来。
张淑慧穿着浅蓝色的衬衫,黑色的确良裤子,头发剪成了齐耳的“学生头”,比在县城见到的时候更有学生味儿了。
张淑慧远远认出校门口的身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跑着穿过校园的林荫道,
她一边跑一边高高挥动着双臂。
“卫民!艺清!”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两人面前,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水打湿了。
顾不上擦汗,她第一句话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去找了周明远没有?”
陆卫民笑着点点头,说道:“上午就去过了。周同志很热情,帮我们引荐了农科院负责养鸡项目的梁组长。”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梁组长说可以帮我们申请一批淘汰下来的孵化设备,现在就在等院里的批复。”
听到这里,张淑慧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能帮到你们就好。”
“我就怕介绍的人帮不上忙,白耽误你们时间...”
“怎么会呢?”李艺清上前挽住张淑慧的手臂,亲热地说,“周同志可热心了,不仅带我们见了梁组长,还专门给我们当向导,介绍了农科院里的各种培育基地呢!”
陆卫民也连连点头:“是啊,周同志人很实在,专业知识也扎实。”
他想起周明远在试验田里如数家珍的样子,“他在说起自己的专业时那是头头是道,一看就是认真做研究的人。”
张淑慧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他这人就是这样的,做事特别认真。”
她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赶紧转移话题,“你们怎么过来的?坐公交车?”
“可不是嘛!”李艺清揉了揉发酸的腰,摇头叹道,“你们学校也太远了,我们转了两次车,颠簸了快两个小时才到。”
张淑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也觉得偏得很,每次想去玩都得坐很长时间的车。”她指了指远处正在施工的工地,“不要修新路了,到时候应该不会坐这么长时间了。”
本来张淑慧把周明远的话题转移了,但是李艺清突然凑近张淑慧,压低声音问道:“淑慧,你跟周同志...是在处对象吧?”
“啊?”张淑慧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连脖子都泛起了粉色,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艺清...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艺清看着张淑慧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你这反应就是默认啦!”
她促狭地用手肘碰了碰张淑慧,“快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张淑慧的脸更红了,活像熟透的苹果,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就、就是上次农科院的研究员来学校做讲座...我、我去帮忙...正好碰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子哼哼。
站在一旁的陆卫民嘴角含笑,默默看着两个女人叽叽喳喳。
重生回来的他知道张淑慧和周明远正处着对象,所以没有参与进她们两个女人的话里。
不过看她们越聊越起劲的样子,再不打断怕是要站在路边聊到天黑了。
“咳咳。”陆卫民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咱们还是边吃边聊吧,再耽搁下天都要黑了!”
接着他继续说道:“淑慧,你给我们介绍你们学校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饭馆,我们去哪儿吃!”
张淑慧如蒙大赦,赶紧顺着台阶下:“对对对,我们这有一家饭菜做得还不错的饭馆,走,我带你们去!”
说完她快步走在前面带路。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此刻财经学院校园里回荡着晚自习的铃声,远处传来学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暮色渐浓时,张淑慧带着两人来到校门外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
褪色的招牌上写着“知青小炒“四个字,门帘已经洗得发白,却透着家常的温馨。
三人选了张靠窗的方桌坐下,木桌面上还残留着洗刷的痕迹。
“这家的红烧茄子和青椒炒肉特别地道。”张淑慧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招牌菜,又特意要了碗蛋花汤。
等待上菜的间隙,李艺清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用报纸精心包裹的小包:“淑慧,这是给你带的小礼物。”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报纸,露出里面一条淡粉色的丝巾,边缘还绣着精致的小花。
张淑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却又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你们大老远来看我就很好了,怎么能收礼物...”
“就是个小心意。”陆卫民把丝巾往张淑慧那边推了推,“要不是你介绍周同志给我们,我们这趟省城之行也不会这么顺利。”
李艺清直接把丝巾围在了张淑慧脖子上:“看,多衬你的肤色!”她笑着按住想要推辞的张淑慧,“你要是不收,下次我们可不敢来找你帮忙了。”
张淑慧摸着柔软的丝料,终于红着脸收下了这份心意。
饭菜上桌后,三人边吃边聊,气氛热络。
张淑慧说起学校的趣事,陆卫民讲着养鸡场的规划,李艺清则分享着来到省城的感受。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趁李艺清和张淑慧她们聊得投入,陆卫民悄悄起身去结了账。
等张淑慧发现时,收据都已经开好了。
“卫民!说好这顿饭我们平分的!”张淑慧急得直跺脚,脸都涨红了,“你们这样我以后怎么好意思再见面!”
陆卫民笑着安抚:“这次我们请,下次你来。”他看了看饭馆墙上的挂钟,“等我们把事情办完了,在回村前一定再来找你吃顿饭,到时候你请,我们绝不抢着付钱。”
张淑慧这才勉强作罢,但还是气鼓鼓地瞪着陆卫民,直到李艺清打圆场才缓和下来。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公交车的鸣笛声。
三人匆匆告别,张淑慧一直把他们送到车站,再三叮嘱:“一定要再来找我啊!”
他们夫妻俩上了公交车后,公交车缓缓驶离站台,透过车窗,还能看到张淑慧站在路灯下挥手的身影。
…………
夜幕完全降临,最后一班公交车在招待所附近的车站停下。陆卫民和李艺清随着稀疏的人流下了车。
在走路回招待所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与白天的喧嚣不同的景象。
夜晚的街道呈现出另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那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下,如同变魔术般冒出了一个个小摊,将原本冷清的人行道变成了热闹的夜市。
“白天经过时都没见这些摊子呢。”李艺清惊讶地环顾四周,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陆卫民会意地挽住李艺清的手,两人慢悠悠地沿着街边逛了起来。
每盏路灯下都是一个微型商圈。
最近的一摊摆着五颜六色的发卡和头绳,旁边是个卖袜子的,各种颜色的尼龙袜整整齐齐地挂在简易架子上。
再往前,香气扑鼻,一个煤炉上架着口大锅,老板正麻利地煮着汤粉,热气在灯光下氤氲成白雾;隔壁摊的铁板上滋滋作响地煎着韭菜盒子,油香四溢。
“瞧那个。”陆卫民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老汉正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他面前摆着磨刀石和小板凳,已经有好几个家庭主妇排着队等候。
更远处还有修鞋匠在钉鞋跟,修自行车的在补胎,甚至还有个露天理发摊,理发师手中的推子发出规律的“咔嚓”声。
最热闹的当属小吃摊了。一个卖油馍的摊位前围满了人,金黄的油馍在油锅里翻滚;旁边卖糖葫芦的草把子上插满了晶莹剔透的山楂串;还有现包现煮的馄饨摊,老板娘包馄饨的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白天估计是会有人管,所以这些小摊晚上才出来。”陆卫民小声分析道。
他注意到每个摊主都保持着默契的距离,既不扎堆抢生意,又互相照应。
估计有人来查时,靠近路口的小贩会发出暗号,大家就能迅速收拾东西撤离。
这个临时拼凑成的夜市不仅是摆摊的小贩多,来逛的人也是流络绎不绝。
有下班工人来吃碗热汤粉,有家庭主妇过来补锅磨菜刀,小夫妻一起逛着买零食,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而这自发形成的夜市,正如同雨后春笋,在这改革开放的春风中悄然生长。
陆卫民买了串糖葫芦递给李艺清,两人边走边吃。酸甜的山楂外裹着脆甜的糖衣,咬下去发出“咔嚓”的声响。
李艺清吃着糖葫芦,突然感慨:“要是咱们县里也有这样的夜市就好了。”
“会有的。”陆卫民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语气笃定,因为这是趋势。
正逛着,陆卫民突然停下脚步,眉头微蹙地环顾四周。
昏黄的路灯下,这条街道的轮廓渐渐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他看向街角那锈迹斑斑的街牌,眼睛顿时瞪大了——“新民路”三个斑驳的蓝底白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怎么了?”李艺清疑惑地凑过来。
“这条街...”陆卫民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因为这是后世南市最有名的夜市一条街啊!
他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摊位,原来早在八十年代初,这里的夜市就已经初具规模了。
虽然早就知道省城个体经济活跃,但眼前这阵势还是超出了陆卫民的想象。
整条新民路两侧的人行道几乎被摊位占满,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十字路口。
更让他惊讶的是,摊主中竟有这么多年轻面孔,有烫着时髦卷发的姑娘在卖发卡,有穿着喇叭裤的小伙在吆喝卖纽扣,还有戴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在卖衣服。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沪城最新款的头花!”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用带着吴侬软语的口音招揽顾客。
在她隔壁,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正用浓重的浙江口音推销着塑料凉鞋:“温城产的,耐穿又舒服咯!”
陆卫民不禁感慨,江浙一带的人果然有经商头脑,这么早就开始走南闯北做生意了。
他记得前世看过资料,八十年代初就有不少温城人背着大包小包跑遍全国。
夜市的热闹与活力让陆卫民心潮澎湃。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新时代的缩影,这些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年轻人,正在用他们的勇气和智慧,悄然改变着这个国家的经济版图。
而眼前这条普普通通的街道,随着摊贩们越来越多,终将成为这座城市最热闹的街道。
陆卫民夫妻俩在夜市中穿行,正好看到一个暂时没有顾客的皮带摊位上。
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正百无聊赖地用碎布擦拭着皮带扣。
陆卫民摸了摸兜里一包原封不动红梅牌香烟。
“兄弟,来一根?”陆卫民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
这包烟是他特意为这次省城之行准备的,本想着办事时能应酬用,谁知农科院的门卫大爷不抽烟,周明远和梁耀也不抽烟婉,于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卖皮带的小伙抬头打量了陆卫民和李艺清一番,见他们衣着朴素,面相和善,不像工商局的人,这才接过香烟,就着陆卫民递来的火柴点上。
“谢谢啊,同志。”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放松了不少。
陆卫民顺势蹲在摊位旁,装作随意地问道:“我看你们都是晚上出来摆摊,是有什么讲究吗?”
“嗨,哪有什么讲究。”年轻小贩掸了掸烟灰,咧嘴一笑,“白天人都上班去了,街上冷清得很。晚上大伙儿吃完饭出来遛弯,生意才好做。”
“原来是这样。”陆卫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为了躲工商的人呢。”
“切,怕他们干啥?”小贩不屑地撇撇嘴,声音却下意识压低了些,“现在政策不是松动了嘛,工商局的也松了!”
他弹了弹烟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再说了,就算被抓到,顶多罚个块儿八毛的,但是这比上班挣得还少呢!”
通过这番交谈,陆卫民捕捉到不少重要信息。
与武山县相比,省城的个体经济显然已经先行一步。
不过这已经不关陆卫民什么事,他已经不打算在摆摊了。
陆卫民跟卖皮带的年轻小贩稍微聊了一会后,见到他正好有生意上来了,于是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