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高在上的站在那里,身着绣金龙的玄色衣袍,一切都与这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
药滚落在桑余脚边,她盯着那个药瓶,如果是一年前,她大概会满心欢喜,迫不及待的捡起来,像幼时捡到他丢过来的桂花糕一样对他感恩戴德。
但她不是那时候的桑余了。
她也不会再信他说过的“以后不会让你再吃脏东西”的诺言了。
桑余冷淡的闭上了眼,再没看祁蘅。
看到桑余露出这样冷淡的神情,祁蘅呼吸一下子凝重起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端着你那清高的架子?”祁蘅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朕竟还记挂着你手上的伤,特意来给你送药,真是可笑。”
掌心的伤口其实已经没那么疼了,泛着丝丝缕缕的凉,是李识衍方才为她涂的药。
桑余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陛下若是来兴师问罪的,大可不必这般兜圈子,您到底是想说什么?”
祁蘅心烦的厉害,压下心中的愠怒背过身去。
“桑余,此事可大可小。”他的声音忽然放软,“毕竟是你谋害龙嗣,此事已是定局。可若你愿意给朕生个孩子,晚宁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桑余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以,祁蘅是已经猜出来陆晚宁在做戏了?
其实不难猜,祁蘅当时看见陆晚宁落水气过头了,但是后来冷静下来,才察觉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
但他还是气恼桑余。
不如就此吓唬吓唬她,让她服个软。
只是没想到桑余忽然轻声道:“陛下是在说笑么?若是陆贵妃听到,又该难过了。”
“你!”
祁蘅转身,眼中怒火更甚,“朕在给你机会!只要你低头认错,朕可以力排众议保下你。若你执迷不悟……”
他顿了顿,“朝堂之上,朕不会再管你死活。”
牢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桑余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曾经爱的人,居高临下的把一切罪责推给她,以此要挟她。
桑余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嘲讽挂在了嘴角,最后吞下识人不清的果。
“随便吧。”桑余听见自己说。
“什么?”祁蘅眯起眼睛。
“是生是死,都随便。”桑余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反正此事发生的那一刻,陛下不是就已经做了选择吗?”
祁蘅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忽然上前,宽大的身影压迫下来,一把掐住桑余的下巴。
“难道……你当真推了晚宁?”
桑余艰难的笑了笑,笑容嘲讽:“这重要吗?白日里陛下没有揭穿她,此事便就已经在世人眼里成了定局,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你——”
祁蘅的手高高扬起,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看见桑余闭上了眼睛,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那一刻,祁蘅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次刺杀。
刺客的长剑直指他的咽喉,是桑余不顾一切地挡在他面前,剑锋穿透她的肩膀,热血溅在他脸上。
那时她也是这样闭着眼睛,却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殿下别怕。”
如今,她这幅神情,却是因为害怕自己。
“好,很好。”
祁蘅收回手,声音冷得像冰,仿佛在胸腔里肆意翻涌搅弄,把他刮的生疼:“既然你自作孽,朕成全你。”
他转身大步离开,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桑余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地上散落的药丸,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倒不是因此难过,而是委屈。
是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知所措的委屈。
……
牢房外,祁蘅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地牢。
他胸口闷得发疼,眼前全是桑余那双决绝的眼睛。
“陛下?”刑部尚书小心翼翼地迎上来,“桑宝林她……”
“关着。”祁蘅冷声道,却在走出几步后又停下,“若是有人敢对她用刑,朕必定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明白么?”
刑部尚书脸都吓白了,忙不迭的跪下应诺。
祁蘅明明很生气,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下这道命令。
只是……一想到桑余会受刑,他的心就像被人生生挖去一块。
刚才握住她手腕时,那上面还有许多旧疤,都是为他留下的。
她已经有很多伤了,不能再多了。
——
醉仙楼雅间,陆淮安已经自斟自饮的半醉。
李识衍推门而入拱手作揖,眼角轻染笑意:“陆侍郎,久等了。”
陆淮安抬眼,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与探究:“李公子邀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识衍不急着回答,而是先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
只有江湖中人知道摘星楼代表什么,陆淮安还真以为李识衍只是一个商贾之子,所以并不放在眼里。
但李识衍却是将他琢磨了个透。
听闻他近日与鉴察院几位言官走得颇近,想来是陆家其他人还在北狄戴罪流放,他又在为家族谋出路。
李识衍道:“昨日在花坊,陆贵妃遇刺一事……”
陆淮安的手猛地一顿,酒水溅出几滴。
没想到,桑余伤了他也就罢了,他可以既往不咎,谁叫他骗过她,欠了她的。
可那个毒妇,却连怀有胎儿的晚宁都不放过!
“是啊,只可惜,陛下一直对罪魁祸首袒护至极,我也无可奈何。不过……”陆淮安警惕起来,饮下一杯酒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李识衍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在下一腔抱负,奈何在翰林院无人照拂,才被派给不得宠的皇子做夫子。若是,陆侍郎愿帮衬在下一把,在下愿为陆侍郎出谋划策,尽幕僚之责。”
“你是说,你想到怎么替我妹妹出口气了?”
李识衍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陆兄与鉴察院关系密切,何不借言官之力,上奏废黜桑余?”
陆淮安眉头紧锁:“可陛下对桑余……”
“陛下再念旧情,也抵不过朝堂压力。”李识衍冷笑,“以谋害皇嗣之罪,就算不会杀她,也该将她逐出宫去,永绝后患。”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陆淮安心底的某个匣子。
陆淮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你说的很对,即使不让她死,可却可以让她被废。她不是一直都想出宫么?我这也算帮了她……”
李识衍的笑意渐冷,寒意砭骨的看着陆淮安。
酒过三巡,陆淮安已有些微醺。他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忽然问道:“等桑余出宫……会怎样?”
李识衍眼中闪过一丝警觉,随即恢复如常:“可能……是发配流放,永不回京。”
“太残酷了……”陆淮安喃喃道,“她罪不至此。”
“陆兄心软了?”李识衍似笑非笑。
陆淮安摇摇头,眼中浮现出一丝异样的光彩:“我在想……若她被废为庶人,或许我可以……”
“可以什么?”李识衍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陆淮安似乎没注意到李识衍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可以照顾她。当年是我骗了她……这也是个赎罪的机会。”
雅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李识衍的手指在桌下攥紧又松开,面上却不动声色,浮起冷笑:“陆兄重情重义,令人敬佩。”
离开醉仙楼时,夜色已深。
李识衍站在街角阴影处,看着陆淮安踉跄离去的背影,眼中寒光闪烁。
桑余不想因为她再死一个人,可李识衍想——陆淮安,他必须死。
就让他,做这一场棋局中,唯一的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