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几水 作品

认前朝

认前朝

沈知予呆呆地坐在牢房里,大脑罕见地几乎不能运转。不管是遇到怎样的险情,她总是能第一时间调整好状态,做好充分准备,然后想到最好的解决方案。

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了。

刚刚,楚澈是跟她告白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认认真真地说喜欢。她摸了一把脸,热度很高,都能烫熟鸡蛋了。

“我心悦你”,这四个字,在沈知予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缭绕不去。

她为什么没有立刻拒绝?难道,她心里是有一点点喜欢楚澈的吗?

换一种问法,她讨厌楚澈吗?

答案自然是否认的。就算沈知予成了个聋子瞎子,也能看明白楚澈对她的好。问题在于,她从前以为是兄弟之间互帮互助两肋插刀的情感,没想到楚澈这么快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朝着男女之情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如果楚澈不介意她继续在朝堂里当官、不介意她不能成为当家主母操持后宅、不介意她只读了圣贤经书一点也不会女红,那她······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

扪心自问,她跟楚澈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快乐吗?

她的生活单调而没有趣味,一心只想着往上爬,卷宗连篇累牍,不见天日。开不完的会、想不完的事。反而只有楚澈在身边的时候能够脱离日常,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他们在国公后院,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话。

他们在蓬莱山庄,演了一场主仆情深的戏。

他们在元宵之夜,排了一场华服仙子的秀。

他们在小小酒庄,诉了一场焦不离孟的情。

沈知予突然醍醐灌顶。她悟了。

她这一生都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仿佛没有了钱财和权势就不值得一活。攀附她的人也众多,可也不过是心里暗暗希望得到点什么好处。唯有楚澈,只教她去期待一番春花几时开、冬雪几时落。

是他让自己从风云变幻的名利场,走到了真真切切的人间里来。

沈知予想,楚澈到底是不是她的良配呢?她不知道。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的确愿意跟这个人一起,走上一段路。青春正好,有人作伴,岂不是更好?

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就坦白自己的心意吧。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三日。

虽然吃的是牢饭,但是明显有人专门吩咐过,因此她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根本没有粗茶淡饭。沈知予捂着腮帮子,稍微有点愁了。

陛下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她出去?

但是她没能等来陛下,却先等来了姜风遥。

沈知予十万分的不能理解:“舅舅,您怎么在这里?”虽说姜风遥是皇商,但是也只是财力雄厚,怎么也跟楚澈似的摸到这大牢里来了?

姜风遥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连夜赶过来的,眼睛里血丝密布。

他却道:“知予啊,跟我一起走吧,你这是犯下了欺君之罪,陛下饶不了你。我今晚已用迷药放倒守卫,今夜逃走,从此再也不回京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沈知予还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舅舅,你怎么能迷倒守卫?”这也是要下狱的大罪啊!

姜风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扔出来一个惊天大消息:“你以为留在这里陛下就不会杀你吗?知予,其实你是前朝公主啊!”

她不是只是落魄侯爵府上的女儿吗?怎么突然变成前朝遗孤了?沈知予惊惧地四处张望,害怕隔墙有耳,这才想起姜风遥已经放倒了所有人,他们的对话并不会泄密。

沈知予不敢相信,怔怔道:“······但我明明有父亲和母亲啊?”

姜风遥既痛又怜地望着沈知予:“沈淮并非你的亲生父亲,而姜夫人正是前朝的皇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但转念一想,好像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父亲对别的孩子百般宠爱,对她却不合常理地不闻不问,明明她才是嫡小姐,如夫人却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

姜夫人那般惊才绝艳,气质高贵出尘又博学多识,怎么会嫁给父亲?她跟父亲没有一点相爱,她明明就有更好的选择。

虽然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沈知予却还是本能地拒绝接受,她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姜风遥却低声吼道:“我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我就是前朝的宦官!我同皇后主仆情深,当年兵变时我们偷偷溜出宫门,从此改名换姓。我们手上捏着沈淮的把柄,他不得不就范,让出了自己的正妻之位。你母亲尚在世的时候,你可曾见过沈淮和你母亲亲近过一次?”

确实是没有的。连吃饭都从来不在一张桌子上。是她太傻,总以为是自己表现不够好,才得不到父亲的青睐。原来真相竟然是如此。

姜风遥终于将真相和盘托出,心中夙愿得偿,却忍不住生出一丝愧疚。

皇后啊,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那年紫禁城被血洗,他们几乎是亡命奔逃,终于才夺得一线生机。皇后还怀着孕,遍体鳞伤,被烟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却没有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

皇后对他说,等孩子出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要泄露真实身份。她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

那时候的姜风遥满口应下。

但是他不甘心啊!他虽然是宦官,但皇后对他恩同再造,前朝就是他的家,怎么能在贼人建立的新王朝里茍活?

于是他远走,当皇商、养私兵,为的就是这一刻,真相大白、大权归位。

姜风遥言辞恳切:“知予啊,跟我走吧。你是天命皇女,这天下本该是你的!等你归来,我们就举起反旗,夺回这天下!高世达已死,皇帝不足为惧,世家只是捧高踩低的墙头草,您必然能龙袍加身!”

沈知予根本不想要那么多。要是她走了的话,喻知这个身份怎么办?她就只能当一个不能在阳光下行走的黑户了。更何况,映月怎么办?摘星阁怎么办?

一步步走来有多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姜风遥还是下了一剂猛药:“为什么你天生就体弱,治了这么多年才调养好?为什么皇后走的那么早?那是因为贼人给她下了毒!皇后不愿你生来就残疾,让孟家的人把所有的毒素都引到她身上。现在你母亲尸骨已寒,化成了一捧土,你就要给贼人的儿子卖命吗?”

沈知予跌坐到了地上。

她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再睁开眼睛时,又是那个刀枪不入的沈知予。

她语气淡淡:“舅舅,如果我还能这样称呼您的话,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并不是要逃避我的责任,只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姜风遥还要苦劝:“可是只要一日在这牢狱之中,就一日命在旦夕啊!”

沈知予却道:“我意已决。”

姜风遥悻悻地走了。

沈知予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上一个时辰还在心里美滋滋地冒着粉红泡泡,想着要不要跟楚澈开启一段恋情,到时候一边按时点卯努力工作,一边还能跟自己的爱人风花雪月,多美的生活啊。

但她有资格有那样的生活吗?

母亲的仇,她一定会报的。虽然先帝已经去了,但这偷窃得来的王朝还在。

她身上有着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能把满心简单快乐的楚澈牵扯进来呢?就算真的拉他入局,一边是有开国之功的父母,一边是相识不过数月的恋人,他会选那边呢?

沈知予还没有那么自大,她不觉得自己有妲己那样祸乱人心的本事。

皇上一定会放她出来的。她只需要等待那个时机。

此时的李赫正在焦头烂额。

高世达确实是除掉了,但似乎,也没有人听他说话。朝堂上几乎成了柳玄衡的一言堂。高世达还在的时候,起码还给皇上两分颜面,毕竟他还有个托孤大臣的名头。

柳玄衡可不管这么多,世家想要实现的,他说了就要算数。

什么?李赫想要亲政?柳玄衡可比高世达“君子”多了,一堆一堆的折子如山呼海啸一般涌来,李赫坐在御书房整夜整夜地看,看到眼前发晕腰背酸疼也看不完。

他又不像沈知予苦读多年,高世达又特意不让他好好学,实际上对政事、对官文了解都不深,连读懂奏折在讲些什么都费力,更何况是要写朱批?

李赫不想认输。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机会。要是这次低头认输自己能力不足,参与不了政事,下次什么时候才会有机会?

这个时候他又念起沈知予的好来了。沈知予陪伴在左右的时候,每每都将晦涩难懂、套话连篇的奏折自己读懂了,又拆开了掰碎了用通俗易懂的话再讲一遍,就差没给李赫喂进嘴里了。

柳玄衡自然是不可能派人来帮他的。就算派人来了,他也不敢用。

到头来,还是得靠喻知撑着。

不愿意当他的女人算什么?只要能当好他的臣子,不就行了?

楚澈吩咐手下人:“去,把喻知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