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雾气如同冰冷的纱幔,缠绕在陈生的周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草木腐朽的气息。脚下的腐殖土松软湿滑,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蛰伏的巨蟒,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密林深处,连最后一丝小镇路灯的微光也彻底消失,只有头顶偶尔漏下的惨淡月光,勾勒出扭曲虬结的枝干轮廓,如同无数伸向天空的鬼爪。
他已经在这片密林中追逐了不知多久。时间感在这里变得模糊,唯有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肺部灼烧般的刺痛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
那两只黄皮子如同黑暗中的精灵,总是在即将失去踪影时,又恰到好处地在更前方闪现一下幽绿的光点,或是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催促般的“吱吱”声。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双腿。就在陈生几乎要放弃,怀疑自己是否被引入一个无休止的迷魂阵时,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片被巨大古树环抱的林间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中央,没有繁茂的杂草,只有一层厚厚的、如同黑色天鹅绒般的苔藓。惨白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将这片空地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
而舞台上,伫立着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身形矮小精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土黄色布褂,双手拢在袖中。他尖嘴猴腮,眼窝深陷,一双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精明的光芒。那眉眼轮廓,赫然与黄天策有着六七分的相似!只是气质少了黄天策那股阴鸷狠戾,多了几分市侩的精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沧桑。
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负手而立着一位白袍男子。此人面如冠玉,三缕长须垂至胸前,神情温润平和,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春风般的笑意。他站在那里,白袍纤尘不染,仿佛与周围潮湿阴冷的密林格格不入,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折的宁静与祥和气息。
陷阱!
陈生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这两个人,一个酷似黄天策,一个深不可测,绝非善类!那两只黄皮子,果然是引他入彀的饵!
没有丝毫犹豫,陈生猛地转身,就要朝着来路狂奔!
“小友且慢!”
就在陈生身形欲动的刹那,那个酷似黄天策的尖嘴男子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穿透了林间的寂静,直接送入陈生耳中。
“小友莫走,”尖嘴男子向前微微踏出一步,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局促、甚至带着点恳切意味的笑容,“在下黄天清,天策虽然是我六弟,但行事与我却大相径庭。此番引小友前来,并非恶意,还请留步听我一言。”
黄天清?黄天策的……兄弟?
陈生已经绷紧、蓄势待发的身体猛地一滞!逃跑的念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和话语中透出的信息硬生生打断。他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并未放松警惕,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暴起的姿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空地中央的两人,尤其是那个自称黄天清的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陈生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质问,“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这鬼地方来,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黄天清,又落在那位始终沉默、面如春风的白袍男子身上。后者依旧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但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深处,却让陈生感受到一种比黄天策更加深沉的、难以揣度的压力。
黄天清闻言,脸上那丝恳切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叹息。他抬头望了一眼被古树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白月轮,细小的眼睛里流露出浓重的疲惫和一丝绝望?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幻感,“我等本是不该存在之人。”
这话如同一个冰冷的秤砣,砸在陈生本就混乱的心湖上。
“不该存在?”陈生眉头紧锁,下意识地重复道。
“不错。”黄天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陈生,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胡天祖谋划千年,妄图以禁忌之术扭转乾坤,篡改既定的命数轨迹。他以为拨动因果之弦便能登临绝顶,掌控众生沉浮。岂不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和讥讽,“逆天而为,已有取死之道!此乃自取灭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悯:“退一万步讲,纵使他侥幸功成,那强行扭曲的‘乾坤’,又将置这世间亿万生灵于何地?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的炼狱罢了!为了一己私欲,便要拉着整个天地陪葬,何其荒谬!何其残忍!”
黄天清的话语如同惊雷,在陈生脑海中炸响!
胡天祖!扭转乾坤!自取灭亡?拉着天地陪葬?
这些词汇所蕴含的信息量太过庞大,太过惊悚!陈生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剧烈地翻腾、煎熬!胡天祖的计划……竟然如此疯狂?而且听黄天清的意思,这个计划……似乎还没成功?或者说,成功的代价是毁灭性的?
“你们……和黄天策还有胡天祖……不是一伙的吗?”陈生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黄天清真是黄天策的兄长,又为何如此激烈地反对胡天祖?
黄天清缓缓摇头,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仿佛他的身体并非完全受自己掌控。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苦涩与无奈:“我等既本不该存在,又谈何‘与之为伍’?”
“本不该存在……”陈生喃喃自语,脑中灵光一闪,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模糊的认知!
百妖谱!那些莫名多出来的两幅画!郝仁、烂桃儿、康大喇叭、张清羽……那些被强行抹去、却又在特定条件下似乎能留下痕迹的存在!还有眼前这个自称黄天清、酷似黄天策却又截然不同的人!
“你们……你们是……”陈生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
黄天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被更深的悲哀覆盖:“小友果然敏锐。不错。胡天祖企图逆转乾坤,撕裂了时空的壁障,扰乱了因果的秩序。历史已经改变,若胡天祖计划成功,则我就是本该存在,若计划失败,今日之影不过是黄粱一梦!”
他身后的白袍男子,脸上那如春风拂面般的笑意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却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动作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就像平静湖面上被风吹起的一丝涟漪,虽然微不足道,但却预示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波动。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向陈生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淹没其中。他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白袍男子,心中的震惊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让他的思维在一瞬间变得空白。
原来如此!胡天祖的计划,根本不是什么掌控,而是彻头彻尾的改变!这个发现让陈生如坠冰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对胡天祖的真实意图一无所知。
然而,更让陈生感到困惑的是,胡天祖这样做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数个疑问,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个谜团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释怀。
“那你们叫我来到底是想干什么?”陈生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黄天清,“按照你说的,如果你帮我阻止了胡天祖,那岂不是你们就要消失了?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如深潭的白袍男子,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他那深邃的眼眸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一般,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终于,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后,他轻声说道:“小友,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等逝去之人,本就顺应天数,若强行为之,岂不是将此间生灵拖入苦海?自得道以来,我等有幸退去兽身,修功德,除霸恶,将济世度人为己任。如今,怎能为了吾之生,害众生死!道若不存,则与行尸走肉无异!”
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宛如山涧清泉流淌,没有丝毫的波澜和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放下心中的戒备和恐惧。
陈生原本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在听到白袍男子的这番话后,竟然渐渐放松了下来。然而,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仍然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白袍男子,以及站在他身旁的黄天清。
毕竟,和这些仙家接触的多了,陈生已经深知他们的话语往往真假难辨,稍有不慎便可能被他们所迷惑。所以,尽管白袍男子的话让他心中的寒意稍稍散去了一些,但他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他们的话。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眼前的这两位仙家给他的感觉确实与其他仙家有所不同。他们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让人感到安心的气息。
自知无法破局的陈生,定了定心神,终于是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借百妖谱之力,组织胡天祖。”
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林间空地,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重重地敲在陈生的心坎上!
“借百妖谱之力?”陈生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本滚烫的书册,“怎么借?”
“因为百妖谱,本身就是一件应劫而生的‘器’。”白袍男子目光温润地落在陈生身上,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它收容妖灵,记录异数,其本质便是在梳理、锚定那些游离于常理之外的‘变数’。胡天祖志在扭转封神,儿百妖谱与封神榜同宗同源,是唯一能跳出封神因果的器,也是你为何能不同于常人记住所有事情的原因!”
他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让陈生瞬间明白了玄空子为何执着于夺取百妖谱!
“可是……”陈生脸上露出挣扎之色,“百妖谱……它里面的东西很危险!我根本控制不了!”他想到了识海中那头被佛印镇压却时刻想反噬的凶兽,想到了强行催动金鹏翅带来的可怕消耗和佛种不稳的隐患。
“无妨。”白袍男子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智慧与力量,“百妖谱是器,你是执器之人。器之威能,在于执器者的心与力。你体内的佛种,是地藏为你种下的锚点,亦是驾驭此器、对抗其中凶戾的关键。至于如何运用……”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黄天清。黄天清苦笑道:“二哥,你别看我,这事儿我真干不来,还是你来吧!”
黄天清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神情:“小友,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掌控百妖谱,否则我们此去危矣!”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向陈生怀中的百妖谱:“我能感应到,那本谱中,已有几页,因你之故,开始‘苏醒’,他们或是助力,或是敌人,但既然已经被百妖谱束缚,那你就能掌控他的生死,无论他之前是多么强大的存在,你都必须这这些家伙为你所用!”
黄天清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陈生指明了方向!这不仅仅是为了阻止一场灭世灾难,更是为了救回那些被强行夺走的亲人、朋友!为了找回烂桃儿、康大喇叭、张清羽他们存在的痕迹!也为了让这个世界回归正轨!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沉重的责任感和渺茫却无比坚定的希望,在陈生胸中轰然点燃!识海深处,那躁动的凶兽意志似乎也被这股强烈的执念所慑,发出不甘却低微的嘶鸣。眉心的佛印金光明亮了一瞬,流淌出更加坚定的悲悯与守护之意。
“好!”陈生抬起头,眼中燃烧着豁出一切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告诉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