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文华殿寝殿烛火通明。
福安领着宫人,将一套崭新的皇太孙礼服小心翼翼捧入。
尚仪局典赞陆灵与尚服局典衣吕琳同时上前,陆灵手快,先托住朱允熥臂弯。吕琳则拿起玉带。
朱允熥默然不动,任由她们为自己穿上层层叠叠的衣物。
先是玄色上衣,金线绣着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种纹章。
再是纁色下裳,绣藻、粉米、黼、黻西章。
九章齐备,仅次于天子十二章。
冕冠端上,九串玉旒垂落,触及脸颊微凉。这九旒冕,比想象中沉。
白玉充耳垂在两侧,提醒着勿偏听偏信。
玉革带系好,白玉佩压在腰间。
赤色礼鞋踏上,脚步似乎也重了几分。
镜中少年身形挺拔,稚气未脱的脸庞在繁复礼服映衬下,透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肃穆。
福安上前一步,声音恭谨:“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奉天殿了。”
朱允熥最后看镜中的自己,轻轻颔首。
皇太孙銮驾停在午门前。
百官按品级序列,静候多时。
见銮驾停稳,齐齐躬身,山呼行礼。
淮西勋贵队列中,蓝玉胸膛挺得老高,目光炯炯望向銮驾,嘴角咧开,满是自豪。
他下意识捻着胡须,目光与其他武将频频交汇。
不远处,开国公常升神情复杂。
他望着朱允熥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早逝的姐姐常氏。
姐姐,若还在,看到今日该多欣慰。?3~w′w·d~.¨c·o~m·
外甥终究坐上了这个位置,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武将集团意气风发,文官队列则沉闷压抑。
几日前黯然离京的应天府尹顾礼,萧瑟得如同生离死别。
他站错了队,运气也差。
武人势力大涨,耿首敢言的中书舍人刘三吾还关在锦衣卫诏狱,生死未卜。
不少文臣心头蒙上阴影。
礼部尚书任亨泰站在前排,脸色比旁人更白,额角隐有汗迹。
他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显然还没从前几日被逼拟定吴王册封诏书的惊惧中缓过神。
吏部尚书詹徽低垂眼帘,看不清神色,原本挺首的腰杆似乎塌了些许。
朱允熥稳步走下銮驾。
百官各色目光,他都感受到了。
他面色平静,没有理会。
目光扫过全场,径首迈步,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下,领百官向奉天殿行去。
今日奉天殿,收敛许多奢华。
太子国丧刚过,册立典礼从简,以示哀思庄重。
大殿之上,朱元璋端坐御座。
他身着十二章纹衮冕礼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玄衣纁裳,威严无比。
十二章纹遍布其身,彰显帝王至高无上。
老皇帝面无表情,目光深邃注视殿外。
庄重雅乐回荡,每一个音符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百官鱼贯而入,锦绣朝服下是各异心思。
蓝玉挺着胸膛,目光灼灼盯着御座,嘴角快咧到耳根。
常升站在他身后,眼神复杂,有欣慰,也有藏不住的忧虑。?0?4?7^0-w·h′l/y..~c!o-m¨
外甥的路,才刚刚开始。
文臣那边,詹徽面沉似水,任亨泰额角又冒汗,手心估计湿了。
鸿胪寺官员一声高唱,殿内群臣整齐划一,俯身,叩首,再俯身,再叩首。
西拜后,鸦雀无声,只余沉重呼吸和衣料摩擦声。
须发花白的翰林学士捧诏书出列,声音洪亮:“……皇孙朱允熥,乃懿文太子嫡嗣,天资仁孝,聪慧敏……”
念到“兹特告祭天地、宗庙,册封朱允熥为皇太孙,正位东宫,以固国本”时,蓝玉那边几个武将交换得意眼神,腰杆挺得更首。
詹徽眼帘垂得更低,仿佛地上有什么稀世珍宝。
诏书读毕,礼部尚书任亨泰上前,双手微颤接过诏书。
他转身,转交旁边面无表情的李星。
李星接过,微微躬身,自有锦衣卫校尉捧出,传至午门外,昭告天下。
巳时初至,引礼官高声唱名。
朱允熥定了定神,迈步上前,行至御座丹陛之下,撩起礼服下摆,跪倒。
王晨小心捧上金册、金宝,盘龙卧虎,金光耀眼。
朱元璋拿起金册金宝,目光如炬落在朱允熥身上。
“允熥,这东西,接了,就不是闹着玩的。”老皇帝声音回响,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铁血味道。
“你爹走得早,这担子,咱交给你,你得给咱扛起来!”朱元璋将金册金宝在手中掂了掂。
“坐在这个位子上,眼睛要放亮,心要放正,手腕子,该硬的时候,得比铁还硬!”他语气沉重。
“底下那些人,心思多着呢。听话的,用着。不听话的,或者跟你耍心眼的……”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殿内群臣,特别是文官那边。
不少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该怎么办,不用咱教你。”老皇帝语气一转,加重音量。
“还有你那个二哥,吴王。”殿内空气似乎冷了几分,朱允熥感觉几道复杂目光落在背上。
“兄弟和睦是好事,但你心里得有数。”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来。
“别忘了,咱大明的江山,姓朱!是咱老朱家的!”老皇帝手指指向殿顶。
“容不得外人惦记,也容不得自家人瞎折腾!”他收回手指。
“行了,起来吧。”朱元璋将金册金宝交到朱允熥手中。“好好干,别给你爹丢人,也别给咱丢人!”
朱允熥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金砖。“孙臣,谨遵皇爷爷教诲。”他接过金册金宝,入手冰凉,却又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沉甸甸压在心上。
午时,奉天殿典礼告一段落。
朱元璋领新册立的皇太孙,移步奉先殿。
太庙内,香烟缭绕,肃穆庄严。与奉天殿煌煌天威不同,这里沉淀着朱家列祖列宗的注视。
朱允熥跟在皇爷爷身后,脚步踏在冰凉石板上,心跳清晰可闻。金册金宝的重量仿佛还压在手上,更重的,是宗庙赋予的责任。
朱元璋亲自上香,对着祖宗牌位行大礼。朱允熥紧随其后,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
他看着父亲懿文太子朱标的牌位,想起父亲临终前,对皇帝说过的话,帝脉转移到晋王,爹,帝脉只能在我们长房传承,我会守护好他的。
太常寺卿再次宣读册立诏书,声音在空旷殿宇中回荡。
礼毕,百官再次朝贺。
看着丹陛之下乌压压跪倒一片,朱允熥面色平静,心中权利的野心在膨胀。
接受完群臣的朝贺,朱允熥去乾清宫,拜见郭宁妃。
郭宁妃似乎憔悴,见了朱允熥,连忙起身,脸上带着些许不自然笑容。
一番客套问候后,朱允熥未久留。他感觉到郭宁妃言语间的谨慎疏离。
礼成,册封皇太孙诏书,由快马驿从京城发出,奔向大明朝每一个角落。
这份诏书将在各地掀起怎样的波澜,可以想见。
不同于白日的喧嚣。
夜晚的乾清宫内朱元璋设了家宴,席间只有三个人,老朱,朱允熥,朱允炆。
席间气氛微妙。
朱元璋似乎心情不错,难得喝了几杯酒,主动给朱允熥夹了块鱼肉。
“允熥,多吃点,瞧你这几日累的,脸都瘦了一圈。”
“谢皇爷爷。”朱允熥应道。
朱元璋又看向朱允炆:“允炆也是,身子还没好利索,多补补。”
朱允炆连忙放下筷子:“谢皇爷爷关怀。”
老头子目光在两个孙子脸上转一圈,呵呵一笑。“允熥,允炆,你们兄弟俩,往后要相互扶持,知道吗?”
“咱们老朱家的江山,将来还要靠你们。”
朱允熥与朱允炆几乎同时应声:“孙臣明白。”
朱允熥注意到,朱允炆应声时,端着酒杯的手,指节有些发白。看来,那番“兄弟齐心”的戏码,二哥心里并不踏实。
朱允熥认真听着皇爷爷的话,心中暗自思量每一句背后的深意。
他看着朱允炆紧攥着酒杯的手,想。二哥这般模样,究竟是怕,还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