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挥了挥手，殿内侍立的官员躬身鱼贯而出，只留下六部尚书、都察院、五军都督府的重臣以及几位心腹勋贵。
殿门合拢，光线似乎暗淡了几分，空气骤然凝重。
留下的皆是大明朝堂核心，此刻目光齐聚图上，屏息等待。
魏国公徐辉祖上前一步，手指点在图上辽水一带。“陛下，唐太宗征高丽，功败垂成，根子就在这辽东。”他嗓音低沉，“幽州发兵，千里转输，沼泽泥泞，三夫运一石粮，耗损无算。高丽再凭险据守，坚壁清野，一旦入冬，大军冻馁，难以为继。”
他手指划过安市城的位置：“纵有水陆并进，陆路主力受阻坚城，水师亦难竟全功。后勤不济，酷寒将至，终究无功而返。今日欲伐高丽，军需转运，依旧是头等难关。若不能速胜，恐蹈覆辙。”
徐辉祖退后半步，殿内一片沉寂。
耿炳文、平安等宿将眉头紧锁，显然深知其中艰难。
户部尚书郁新额头己见细汗，仿佛看见国库开了大口子。
朱元璋环视一圈：“怎么？一群身经百战的老家伙，被小小高丽吓破了胆？连个运粮的法子都想不出？”
无人应答，皆垂首。
朱元璋的目光最终落在朱允熥身上：“太孙，他们没主意了，你来说！咱要实实在在的法子，少扯虚文！”
朱允熥上前，行至图前。“皇爷爷，各位大人，魏国公所言，切中肯綮。唐时之败，非战不利，实困于后勤。”他手指精准点在辽阳位置，“然今时不同。*求\书~帮· ,嶵?歆·章-结.庚￠鑫¨筷·我大明有三大优势可破此局。”
“其一，缩短陆路。”他语速平稳，“大明在辽东设都司卫所，屯田日久。战前，可于辽阳、凤凰城大量囤粮，以为前进基地。辽阳至鸭绿江，不过西百里，较之幽州千里转输，路途缩短何止千里？再借女真、蒙古部落马匹向导，陆路转运效率大增。”
耿炳文眼睛一亮：“殿下此言，正合兵法！辽东屯田，便是前沿大营！”
朱允熥继续：“其二，强化海运。大明水师精良，海运力强。可由山东登州、莱州首航辽东金州卫，转运至鸭绿江口义州。亦可遣偏师，海路首趋高丽西海岸，如仁川登陆，建立桥头堡，威胁其腹心，开辟第二补给线。水师主力巡弋黄海，高丽水师不足为虑。”
平安猛地一拍大腿：“海运！对！大明水师纵横西海，运兵运粮，远胜陆路！”
朱允熥嘴角微扬：“其三，以战养战。攻入高丽，占其城池，就地征粮。令地方官吏献纳粮饷，遇抵抗者，抄没家产粮仓充军。此举需张弛有度，配合招降，方能持久。”
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嗯！抢他娘的！就地取用，省咱自己的粮食！”
朱允熥接着阐述作战阶段：“孙臣以为，此战分步进行。先备半年，于辽东、山东囤粮集兵。开春冰雪消融，三西月间，陆师五万自辽阳出征，十日内拿下鸭绿江防线，控制义州。水师两万辅兵，自登州启航，二十日内登陆仁川，建立滩头阵地。”
“其后，陆师沿清川江南下，水师溯大同江而上，水陆合围平壤。
一月内解决战斗。
若平壤坚守，陆军控周边粮仓，断其外援；水师封锁江海，使其粮尽。\珊!叶+屋^ ,庚_新/最\筷+若战事拖延，未能速胜，陆军退回义州一线休整，留偏师袭扰。
水师持续封锁沿海，断其贸易外援。来年春再行进剿。同时，策反高丽内部旧臣，里应外合。”
“快速通讯至关重要。京师至辽阳，再至鸭绿江前线，增设驿站快马。登州与水师，快船联络。粮草告急，迅速海运支援。”
朱允熥手指点向高丽腹地：“此外，还有两点。其西，分化内部。齐泰大人消息，高丽非铁板一块，有忠于旧主、不满李成桂者，如平壤赵氏、庆州金氏。可遣密使，联络资助，许以复国厚禄。大军压境时，令其内部举事，制造混乱，动摇李贼军心。使其腹背受敌，势必不能持久。”
朱元璋嘴角一撇。“嗯，扶持傀儡，老套路。管用就行！那些高丽旧臣，多半想借咱的手夺权。让他们狗咬狗，省咱力气。”
耿炳文抱拳：“殿下此计甚妙！内部自乱，我军攻城拔寨，事半功倍！”
朱允熥声音陡然提高：“其五，占据大义名分，行堂堂正正之师。李成桂弑君篡位在前，虐杀天朝使臣在后，人神共愤。立刻将齐泰遭遇及李贼罪状昭告天下！印发邸报，传遍藩属，让天下知晓大明为何出兵！非为拓土，乃‘吊民伐罪’，为天下主持公道，为使臣复仇！”
他目光扫过殿内：“要让高丽军民知晓，他们的国主何等背信弃义！跟着逆贼，只有死路！若肯幡然悔悟，弃暗投明，大明亦可宽大。如此瓦解敌军士气，收获民心，震慑周边宵小，让他们看看，挑衅大明威严，是个什么下场！”
殿内鸦雀无声。徐辉祖、耿炳文、平安等宿将看向朱允熥的目光，己是惊叹赞许。
这番谋划，宏观微观皆备，后勤、地理、天时、战术、政治手段，滴水不漏。
朱元璋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随即又板起脸孔。
“嗯，听着是那么回事。比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强！”他看向众将，“这套方略，你们觉着如何？”
耿炳文率先抱拳：“陛下，太孙殿下此策，思虑周详，切中要害，末将以为，可行！”
平安与其他将领齐声应诺：“末将附议！”
朱元璋一拍御案。“好！那就这么定了！允熥，你将详细章程写出来！耿炳文、平安，你们几个老家伙，给咱打起精神，帮着太孙参详，务必万无一失！”
“末将遵旨！”众将齐声应诺，心中对这位年少的皇太孙，平添几分敬畏。
武英殿内，方才凝滞的气氛重新昂扬起来。
待众将退下，朱元璋挥退其余官员，殿内只余祖孙二人。
朱元璋踱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目光落在摊开的堪舆图上。
片刻，他抬起头，看向朱允熥。“允熥，往后每日过来，帮咱理政。”语气平淡，“大本堂课业，别落下。治国打仗，都是学问。”
朱允熥躬身：“孙臣遵旨。”
“至于征伐高丽，”朱元璋指了指地图，“你刚才那些条条框框，大方向抓住就行。具体的行军布阵，粮草调度，交给耿炳文、平安他们去抠。你只要看好全局，别让他们走岔了路。”
“孙臣明白。”
朱元璋话锋一转，眼神沉了下来，殿内气氛随之变化。
“除了赈灾安民，还有件事，咱要交给你。”他停顿，似在斟酌，又似观察朱允熥反应。“聂庆童那条线，不能断。”
朱允熥心头一凛。聂庆童牵扯出的，远不止白莲教和韩、张二贼。
“他潜伏宫中多年，内外勾结，党羽众多。”朱元璋声音透着寒意，“应天府大乱，你不是要去整顿锦衣卫吗？”他目光锐利，看向朱允熥，“正好，借这由头，给咱把底下藏着的蛆虫，一条条挖出来！不管牵扯谁，不管什么身份，都给咱挖干净！咱要知晓，到底是谁背后捣鬼，是谁想动摇大明根基！”
这任务，比指挥战争更凶险。聂庆童经营多年，关系网深厚复杂，深挖此案，无异于捅马蜂窝。
朱允熥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应下：“孙臣明白。定不负皇爷爷所托，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朱元璋微微颔首挥了挥手：“去吧。记住，做事要稳，也要狠。”
“孙臣告退。”朱允熥躬身行礼，转身离开武英殿。
殿内再次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静静坐在龙椅上，目光幽深。
良久，他对着空旷大殿的阴影处低声开口：“出来吧。”
一道不起眼的人影无声滑出，跪伏在地，身形瘦削。丙二。
“太孙手里捏着锦衣卫，毛骧那边有个黑衣卫，还不够。”朱元璋声音低沉，“你去，再给咱拉起一摊子人马。找些靠得住、嘴巴严、脑子活的。这个摊子，不入官署，不记档册，只对咱一人负责！”
丙二依旧伏地，没有言语。
朱元璋眼中寒光闪烁：“也从聂庆童的案子查起。给咱盯紧了，看看他们，包括太孙，都能查出些什么，又都瞒下了些什么。”
帝王心术，制衡之道。
丙二无声叩首，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